……死朗华,谁能来打他一顿?
八月底,储奇门码头一位老人去世,回殃起火,因夏季炎热,又有江风助势,大火迅速蔓延至金紫门,甚至波及停靠码头的十几只大木船。储奇门一带,历来是山货、药材行业的集散地,铺子、仓储、堆栈汇集,大火将货物毁之一炬,药商损失惨重,不少人倾家荡产。
听朗华说,好在还有一些商家向英商白理、太古等保险公司投过火险,于是按投保额计算,提出五十万银元的赔偿。
谁知这些洋人为了压低赔率,竟然提出从火堆中化验灰渣的办法来确定赔款数。双方多次交涉未果,药商们推出七位代表与总部派来的英商经理沃尔特谈判。那沃尔特到了重庆,却找各种借口拖延,避而不见。
一个星期过去,这天,朗华摸到了沃尔特的藏身之处,通知众人,二话不说将他挟持到药帮茶馆吃讲茶。
琰琰、秋意和我也跑去看热闹。
茶馆内外黑压压拥挤着人群,药商们本就憋了一肚子火,事到临头,沃尔特依旧强词夺理,说要进一步调查核实,朗华的老板大怒:“老子们的药铺子都烧光了,你们赔那点钱根本不能弥补我们的损失,早知如此,我们起码要投保一百万!”
话音落下,边上的朗华掀翻茶桌,揪住沃尔特道:“拉他龟儿下河吃水,我们不好过,要死也找他垫背!”
琰琰骑在秋意肩上,隔着几层人群,高声起哄:“整死他,整死他!”
愤怒的群众七手八脚抓住那赖皮洋人,喊着吼着要把他丢到江里去。
沃尔特吓得魂飞魄散,只能答应停止查验,乖乖在赔偿协议上签字。
朗华在药帮里奔走的两年还算踏实,但他不安于此也初见端倪。那时花纱局有个平价供应站,每人每月一次,凭身份证,可用六七成的市价买到一丈五尺的粗布。每日清晨,朗华都要去那里排队买平价布,他靠着一众朋友邻居,借来他们的身份证,大量买布,再转手卖给别人。
我和秋意对这种倒把生意不以为然,可是温琰却很愿意帮朗华排队,反正大家都在挤,职员们太忙,从不查验证件与人是否匹配。当然她也不肯吃亏,虽然关系好,但工钱算得明明白白,两人在这方面真是志同道合。
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后,因失去上海、东北市场,药材行业大受影响,朗华离开药帮,开始在重庆的百货市场里钻进钻出跑生意。衬衫、丝袜、肥皂、化妆品……什么东西走俏他卖什么,有时赚有时赔,就在这赚赚赔赔里,朗华学会了如何打听消息,捉摸行市。
我对他的买卖不了解,也无兴趣,终归觉得不是个正途。可如今的世道,小老百姓怎样才算走正途,我也答不上来。
民国二十二年,成渝公路正式通车,朗华来往于两地,要么去四川进货,要么去抛货。初秋,他生日,十八岁,我和琰琰、秋意约好给他过寿。
一放学,我立刻去买寿桃包、芝麻圆子、面、调料、红鸡蛋,做好准备,等寿星回家,给他惊喜。
谁知一直等到晚上□□点,朗华依旧不见人影。
琰琰说:“他可能在成都还有事。”
秋意说:“没有啊,张婆婆看到他下午回来过,四五点又出门了。”
琰琰暗暗瞪一眼,笑道:“他不晓得我们要给他庆生,肯定找朋友喝酒去了。”
秋意愣了愣,跟着附和:“哦,对,朗华每年都记不住自己的生日。”
原来,关于我对朗华的那点儿心思,琰琰和秋意已经达成默契,心照不宣了。他们越安慰,我越觉得难受。
当时年纪小,喜欢谁,怕被人知道,怕人笑。而琰琰和秋意为了保护我的自尊心,不去点破,也从未以此调侃。
这晚夜深,终于听见巷子里传来朗华的声音,由远至近,我对他那么熟悉,他的脚步,他的笑意,他的叹息,别人不曾留心的,于我而言却了如指掌。于是我忙爬下床,看看钟表,还不到十二点,还来得及。
我打开窗户,想祝他生辰快乐,福寿安康。
他显然醉得很,而且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我看见朗华拥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打扮得尤其时髦。
我心跳忽然加快,仿佛做贼一般,立刻躲到窗帘后,不知在害怕什么。
分明很想逃避,可是忍不住的,我悄悄撩起帘子,望见他们举止亲密,说说笑笑,来到家门前,朗华几乎站不住脚,半个人靠在女子身上。她一边摸他口袋,一边嗔怪,朗华用力掐她的脸,女子摸到钥匙开门,两人歪歪扭扭进屋,隐约看见灯亮了会儿,不久又熄灭了。
我背靠墙壁蹲在窗前,抱住冰冷的膝盖,脚边的月光被窗帘纹络分割破碎,如同我隐晦而不能言说的心事,狼狈地打翻在地,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