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婆婆说着,又问起秋意的近况,那个她亲手带大的孩子,自是心中最牵挂的。然而隔着重重山水,温琰也不得而知,于是敷衍了两句。
张婆婆思忖道:“明年你满十六岁,可以跟秋意结婚了。”
温琰大惊:“我……谁要嫁给他啊?!”
张婆婆一脸正色:“陈小姐病重的时候,你每天跑医院照顾她,忙前忙后,大家早把你当做秋意的媳妇啦,你不嫁他嫁哪个?”
温琰别扭,撇撇嘴:“人家现在是少爷小开,说不定早就跟哪个千金小姐订婚了。”
“放屁,他敢。”张婆婆道:“你侍奉他妈,给他妈妈送终,打锣巷所有邻居都看在眼里,他要是敢对不起你,除非以后不回重庆了,否则要遭人吐口水的!”
温琰拧眉笑起来:“我侍奉陈嬢嬢,又不是因为她是秋意的妈妈。”
张婆婆顺势询问朗华和青蔓,还有左邻右舍的熟人们,想必很怀念在打锣巷的日子。
“大姐咋不把你和弟弟接到城里去住?”
“城里开销大啊,喝口自来水都要钱。”
女儿女婿进城务工,张婆婆留在乡下照顾七岁大的外孙。
“弟弟呢?学堂没放假吗?”
“早放了,他千翻儿(顽皮)得很,山里头到处跑,跟朗华一样不爱读书,以后没逑用。”
温琰带来的米花糖被张婆婆拆开,放在碗里泡开水,做成炒米糖开水端给她。
“这是买给你和弟弟的。”
张婆婆不管,非要喂到她嘴边。
“乡下没啥子好东西招待你,吃嘛,乖乖。”
盛情难却,温琰吃完,瞧着时间,该办正事了。她把几个箱子打开,货物摊在院子里,张婆婆把村里人都喊来看热闹。
“永新肥皂,兰亭阴丹士林布,狮球安全火柴,从上海运来的,比去年便宜!还有香烟煤油,就那么多货,卖完没得了!”
村里少有新鲜事,更难得来外人,大家涌进土房院坝坝嗑瓜子。
“我习惯旱烟袋,你们城里人抽的那种卷纸烟,我抽不惯哈。”
温琰笑说:“你试过没有哦,就说抽不惯。”
“洋玩意儿我从来都不碰。”
“人家华福是国产烟,重庆本地产的!”温琰当即拆开一包,散给在场的男人,爽快道:“拿去抽噻,又不要你钱,觉得好再买嘛。”
“这盒子上印的啷个字?”
温琰笑道:“绅士皆抽。”
女人们指着男人笑骂:“龟儿些农民变绅士了哈。”
“诶,我看人家纸烟盒子上不都有美女嘛,你这为啥没有?”
华福的外包装向来不印封面女郎,温琰拿出美丽牌香烟:“美女在这里,买一条送月份牌。”说着把琳琅满目的日历摆出来:“旱烟袋上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吗?”
场子越聊越热,大家围着院子里的货打转,七嘴八舌,温琰耐心十足,一面热情推销,一面把东西拆开试用。
“肥皂香不香?这么一大坨要用好久,划算得很。”
“阴丹士林布,时髦耐穿不褪色,你摸嘛,料子比土布舒服多了。”
张婆婆见她满头大汗,一张稚嫩的脸,却说着世故的话,小小年纪精明能干,她忽然觉得心酸。
凑热闹的人很多,但都不愿意掏钱。
“好不好用哦,送点赠品吧,我用完再买。”
张婆婆骂道:“干脆免费送给你算逑了,抽完烟还想白拿,做梦嘛!龟儿爬远点!”
温琰看他们犹豫,眼珠子转了转,笑说:“优惠肯定有,买得越多越便宜,前十位客人还可以打八折。”
众人面面相觑,踌躇观望。
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蹲在地上挑拣半晌,起身道:“给我拿三块肥皂,一打火柴,布料也扯点儿,煤油来半斤,烟就不要了。”
温琰赶忙算账,同时举起手指提醒:“折扣还剩九位。”
周遭静默数秒。
“我要买烟!”
“莫慌,第三个位子已经占了哈,马上喊我媳妇送钱。”
口子一开,众人生怕自己亏了,险些哄抢起来。
温琰掏出算盘,手指飞快拨动算珠,喜上眉梢,汗流浃背。一个下午过去,她带的几箱子货,除了留给张婆婆的,全部卖个精光。
“幺妹,你现在好能干哦,越来越像朗华了。”
“没办法,要吃饭要上学啊。”温琰数着票子,随口道:“朗华还是厉害些,他会开车,进货出货都租卡车,我没那么多本钱,只能靠手脚搬运了。”
张婆婆心疼,立马到院子里抓鸡,准备给她做顿好的。温琰数完钱,帮着去抓,弄得裤脚沾了好几坨鸡屎。
晚上她留在乡下过夜,山里夜凉如水,漫天繁星,她想,要是秋意在就好了。
张婆婆把裤子洗净,第二天一早就晒干了,温琰还要去镇上进些土货带回重庆,张婆婆送她,一路送到镇子,陪着她买货,然后送上客车。
“幺妹,你个人好生点,路上注意安全。”
张婆婆老了,仰起脖子踮脚往车里探。
温琰从窗子伸出手,笑说:“婆婆,等我挣到大钱把你接回重庆。”话音落下,心口被揪了一把,忽然泛起酸楚,突如其来。
张婆婆抹了抹眼睛:“要得。”
车子开走,尘土飞扬,婆婆的身影越变越小,就像秋意,已经离她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