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仍然是鲛人族最尊贵的小殿下,是皇嫂的心尖肉,是父兄的掌中珠。
只要不离开无镜海,看似来不及的一切,又好像还为时不晚。
“皇嫂。”他一把抹掉眼角的泪水,仰脸对奚氿湮弯了个笑,“湦儿哪儿也不去。”
说着他坚定地将那枚贝壳推回奚氿湮怀里,“湦儿会一直留在龙绡宫,陪着你。”
上一世,他爱慕奕寒,虽然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他如飞蛾扑火,执着热烈地爱过,追逐过,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他的一生于鲛人漫长的寿命而言,或许短暂,但于普通人族而言,已经不算短了;若要硬说有什么憾事,那便是他眼前的奚氿湮。
奚氿湮与他情同母子,但在他离开无镜海后,二人便彻底断了联系。
许多年后,当慕奕寒终于一统东荒大陆,他才从几个被当做“礼物”送给慕奕寒的鲛人口中得知,鲛人族的大皇子妃早已去世多年。
算算时间,奚氿湮离世的事情,大约就发生在他离开无镜海后半年。
曾经他穷其一生,都不能走进慕奕寒心底;现在,他只想留在无镜海,继续做当初那个无忧无虑、众星捧月的鲛人族小殿下,跟父亲撒娇,跟兄长嬉闹,以圆天伦。
更重要的是,要好好守着那个待他如亲子的皇嫂。
*
得知那湦苏醒后,那洵很快放下手边的正事,回来守着幼子;那湦却一反常态,只字不提要离开无镜海的事。
那湦不提,众人便也不敢问,只盼着他哪怕是被高热烧糊涂了,忘了这事也好。
虽然心系幼子,但族内要务也半刻离不得人,那洵守了几天,在确定那湦真的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后,才如前世一般,吩咐众人好生看顾,然后离开了龙绡宫。
后来几位兄长也相继回来探望过那湦,但也因为放不下海域守护的要务,并未久留。
重活一世,还能与父兄再见,即便时日短暂,但父兄仍待自己如珠如宝,那湦很知足了——
这些都是他上辈子在慕奕寒身边感受不到的温暖。
父兄走后,他不大部分时间都陪在奚氿湮膝下,赏花品茗、对弈谈天,奚氿湮喜欢什么,他都陪着。
从前,他总嫌这些东西无聊,整天心心念念要溜出无镜海去见见世面;现在却觉得,能看着皇嫂一切安好,偶尔再对他唠叨几句,便已是最大的幸福了。
实在呆腻了,他偶尔也会丢下奚汐,溜出龙绡宫,去到无镜海的海面上,随便寻块礁石,一躺就是一整天,静静地看着日升月落。
鲛人族大多如此,他们可以为爱而生,为爱而死,浪漫不渝,却鲜有其他世俗的欲望,有着极其漫长的寿命可以去浪费。
以前那湦也和其他鲛人一样,总觉得一定要找到那个人,陪自己浪费这无限的光阴,才算不虚此生;但现在他发现,一个人,其实也很好。
重生后,他就这样优哉游哉地过了小半年,最近这些日子却睡不太安稳。
时间已经接近上一世奚氿湮去世的日子了,可他单单知道有这么件事,却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更不知道奚氿湮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让他有些寝食难安。
这天奚氿湮得了那洵的吩咐出门办事,这原本该是那湦的差事,奈何那洵吩咐过,不准他踏出龙绡宫半步,只能让奚氿湮代劳。
他自己守在龙绡宫坐立不安,便躲开奚汐,偷溜出海面想喘口气,可还没呆两个时辰,就瞧见奚汐火急火燎地追了过来。
“小殿下,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大伙都把龙绡宫翻了个遍都找不到你!”
“怎么了?”那湦懒懒地张开眼皮。
他父亲身体康健,几位兄长单拎出来,各个都能独当一面,他在龙绡宫一直就是个无忧无虑的闲人;平时年节还有些慰问族人的活计需要他露脸,现在因为那洵的吩咐,也都由奚氿湮代劳了,他不知道龙绡宫里还有什么事是非他不可的。
莫不是……
看着奚汐急得直吐泡泡,他立马警觉地撑起身体。
“可是皇嫂回来了?她有什么事儿吗?”
“大皇子妃回了,说是今天累着了,身子不爽,一回宫就进屋歇着了,瞧着应是没什么大碍。”
奚氿湮的身子向来不太好,自那湦记事起就知道,宫里的老人总说是因为大皇子早逝,皇子妃才会相思成疾。
鲛人向来长情,但奚氿湮虽然偶尔病势沉重,但只要卧床静养,总能痊愈;这么多年下来,那湦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今早离开前,奚氿湮的气色看着是不错的,他不太相信上一世会是这个陈年痼疾带走了奚氿湮。
虽然不信,但看着奚汐着急的样子,他心下也还是觉得不太对劲,鲛尾一弹便跃入了水面,拽上奚汐就往龙绡宫的方向去。
“皇嫂可传族内灵医看过了?”
“没有,大皇子妃说是老毛病了,不打紧的,躺躺就好。”奚汐老实答道。
果然和自己猜的差不多,那湦思忖着。
“那你急着找我做什么?”
“哦,对了——”奚汐说着一拍脑门,“都怪小殿下,你这一打断害我忘了说——”
“大皇子妃歇下前吩咐了我们不要打扰,但突然有个‘人’闯进了龙绡宫,被侍卫逮着了;现在陛下不在龙绡宫,大伙又不敢惊扰大皇子妃,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什么人敢擅闯龙绡宫?”那湦不以为意道:“该如何处理,便处理了就是,找我作甚?”
鲛人一族向来没有什么阶级概念,皇族之所以是皇族,世袭罔替,是因为鲛人笃信自己是上古蛟龙与人族的后裔;他们的灵力承继自上古龙神,而皇族便是蛟龙嫡亲的那一支血脉,天生拥有远高于其他鲛人的灵力——
并且皇族血脉中,愈是幼子,灵力俞强;是以鲛人族内,一直有由幼子继承皇位的传统。
作为灵力上限仅次于现任鲛人皇帝,那洵的人,于那湦而言,就算现在有族人误闯龙绡宫,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他对闯入者并不在意,只要奚氿湮没事,他就安心了。
“不是的,小殿下——”瞧着那湦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奚汐急得一把将人拽住,“那是个‘人’!真是‘人’!”
他说着晃了晃自己的鲛尾。
“他没有尾巴的,我在画像上见过,长腿的都是‘人’,是‘人’!”
那湦明白奚汐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几位兄长常年镇守无镜海四方海域,最大的任务就是铺设灵力结界,以幻术迷惑异族,防止他们误入鲛人领地。
莫说像奚汐这样的小鲛人只在画像上见过真正的人族,哪怕是在鲛人族长者的故事里,那湦也从没从未听过,有哪个外族真的能跨过结界踏入无镜海,甚至还闯入了有那洵灵力庇护的龙绡宫。
此刻奚氿湮还留在龙绡宫,她本非皇族出身,灵力有限,又身体抱恙;加之那洵不在,保障又少一重。
这时居然发生了“异族擅闯龙绡宫”这等千年难遇的奇闻,那湦不得不联想到上辈子奚氿湮的死。
思虑间他心急如焚,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回到了龙绡宫的范围,一个不留神,被地上的台阶绊了个趔趄。
“小殿下——”奚汐连忙将人扶住,“怎、怎么回事?瞧着路啊……”
他不敢直说,一场分化期结束后,那湦好像就跟自己的鲛尾不对付了似的,经常被绊倒;但那一脸凝重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那湦身下鲛尾的样子,还是出卖了他的担心。
那湦瞧着奚汐的表情,心中也是一股无名火起。
上辈子他刚登上东荒大陆时,用不惯腰下突然变出来的两条细腿,也总爱摔跤;在无镜海底就算摔倒,有温柔的海水托着,最多也只是模样狼狈些,但是在泥地上摔跤,是真的会疼、会受伤的。
可那时慕奕寒就算经过瞧见,也只是冷冷地看着,背着手默默走开。
现在还能有个奚汐扶住自己、关心自己,那湦知道一切已经比上辈子好太多了,但心里还是气不过——
明明是天生的鲛尾,怎么只几年不用,现在恢复了小半年还是适应不来,但凡他有点心事没注意,或是心急走快了些,就会被绊一跟头——
这鲛尾就好像诚心要跟他作对似的。
他一时窝火,干脆重新幻出了双腿,两步甩开被惊呆了的奚汐,去向龙绡宫正殿的方向。
正殿庄严的龙御台上,他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那个被鲛人侍卫重重围住的异族闯入者。
前世女装的慕奕寒明艳锋利,英气逼人,换回男装后更是身长九尺,颀长挺拔,面若冠玉,目似朗星——
整整十年,那湦陪在他身边,却还是总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这张让自己搭进去了一辈子的脸,他又怎么可能会认错。
他心脏兀地抽痛,好像突然被人攥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