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他是认识慕奕寒的,且不算上辈子,单说这一世,他重生时就已为慕奕寒而完成了分化,肯定已经见过了落镜海边那身红衣。
可他分化的,是个男子……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解释,为了一个男子,他自己也分化成了男子。
况且,不管他是否重生,那洵都已经见过了他在分化中也不顾一切要上大荒大陆找人的样子;想必那个让他为之分化的“人族”,大概不论男女,都是那洵心中的大忌。
“不认得。”他低着头小声否认道。
他并不擅长撒谎,也知道自己的谎言拙劣——
幼时他虽然曾多次试着溜出无镜海,最严重的一次还差点搭上性命,却都没有成功过;现下,在那洵的眼中,除了那个让自己分化成年的“人”,他应是没有见过其他人族的。
但重生后父亲一再袒护自己,眼下,既已对慕奕寒断了念想,他就不愿父亲再为自己操心。
那洵观察着幼子的反应,若有所思,还未来得及开口再问什么,突然水牢的方向传来一声压抑、痛苦的低吼。
*
“啊——”
慕奕寒嘶吼一声,从可怕的噩梦中醒来。
他本非鲛人出身,不知道关于龙灵水牢的传闻和秘辛,只知道刚才的噩梦,在那湦离开后就一直跟着他,如影随形。
梦里他无数次回到那湦离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抱着那湦的尸首,用尽全力想要给对方一点温暖,盼着这个世界上还有奇迹。
可怀里的那湦一直那么冰冷,不会对他笑,也不会应他。
陪着他的,从来只有挥散不去的铃铛声。
“叮铃铃——叮铃铃——”
这声音好像越来越近。
他痛苦地抱住头,缩进水牢的一角。
进入水牢前,那湦一直笃信,那个他爱过、也恨过的男人,即便化成灰,他也能一眼认出;但当他真的看见那个缩在水牢里的背影时,还是不禁愕然——
那个明艳锋利的“少女”,那个睥睨天下的帝王,这一刻,悉数在他面前土崩瓦解。
他曾见过慕奕寒在战场上重伤垂危,也见过慕奕寒为了政事、军务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后眼底的淤青;可整整十年时间,他很少看慕奕寒显露疲态,更没有见过慕奕寒哪怕一次躬下脊背。
十年间,慕奕寒慢慢年过而立,他的眼神愈发成熟冷静,但内里的那一份坚定却从来没有变过,就连脸上都不曾留下半点岁月的痕迹,一直如那湦初见那般——
仿佛是老天额外拨给了他十年,等着他成长为一代天地共主,拯救苍生。
可是此刻,那湦亲眼看到慕奕寒只着一层薄薄的里衣缩在角落,衣衫不整,发冠蓬乱;虽然瞧不见脸,却满身都是日暮西沉的绝望气息,再也不见往昔的从容坚定。
时间明明被往前拨回了十年,此时的慕奕寒刚及弱冠,却好像比登基时已年过而立的那位新帝苍老了十岁不止。
“叮铃铃——叮铃铃——”
慕奕寒听见铃铛的声音还在不断靠近,直到有什么东西好像戳了戳他的后背,冰冰凉凉的。
“别装了。”
是那湦的声音。
未免那条不懂事的鲛尾再跟自己“作对”,那湦进入水牢后第一时间就重新幻出了双腿,没好气地踹了慕奕寒两脚。
他知道慕奕寒身手好,却没想到刚才还半死不活缩在角落里的人,会突然一个翻身坐起,一把攥住了自己的脚踝——
水牢果然失效了。
细白的脚踝没有衣物的包裹,直面上慕奕寒掌心滚烫的温度。
不知会否是紧张下的错觉,那湦觉得对方的体温更高了,烫得他浑身一颤。
慌乱间他大力想要收回右足,反被慕奕寒向前一拽,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后仰间,一只手揽住了他的后腰,另一只手轻轻托住了他的脖颈。
他一瞬恍惚,仿佛也被这龙灵水牢的幻境影响了,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被一把推进了前世的回忆里——
慕奕寒也曾有过一次,仅有的一次,在他将要跌倒时抱住了他。
只是那一次,慕奕寒接住他后旋即将人扛上了肩头,又狠狠抛在了床榻上。
……
他知道自己不会受到龙灵水牢的影响,却不得不承认,那一晚,是他上辈子最可怕的梦魇。
“你放开我!”
他激动地一把推开慕奕寒。
慕奕寒回过神来松开那湦,踉跄间后退两步,低低地垂着脑袋。
那湦愤愤地抬头,眼神略过慕奕寒时,看到对方松垮的里衣豁开大片胸膛,露出一团斑驳的旧疮疤前,似乎横亘着一条可怕的新伤。
征战东荒十数年,慕奕寒身上新伤旧创不断,上辈子那湦心疼得紧,这辈子却也不在意了;他刚要挪开眼神,却见慕奕寒倒地时仍不忘紧张地拉起衣襟,匆匆遮住了伤口。
慕奕寒倒在水牢的一边,也不挣扎,干脆顺势坐下,单手支起一条手臂;他抬眼从凌乱的发缝间瞧着那湦,眸色幽暗,却又好像透露出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
“那湦……还说你不记得了?”
他盯着那湦那截细白的脚踝,看见对方已经退开自己一丈开外,躲到了水牢的另一边。
“那你在怕什么?”
上辈子慕奕寒野心勃勃,沉默冷毅;那湦爱他,所以可以找无数理由替其开脱——
慕奕寒只是暂时不爱自己,慕奕寒只是心系天下;他还有很多时间,慢慢等对方接受自己。
但现在,他只觉得慕奕寒愈发阴沉可怖,简直不可理喻。
“疯子!”他怒道。
他被气得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此来是为了查看水牢幻境失效的原因,丢下两个字便转身欲去。
就在他伸手碰到水牢边缘时,突然身边的海水随着他的动作,出现了一阵诡异的震颤;无镜海好像突然变成了神仙手中一个装满水的木盆,被端起来摇晃了几下。
紧接着是一阵沉重的“呜——呜——”声,像是雨前闷雷,厚重、绵长,一下下从耳膜锤进每个人的心底。
那湦觉得这个声音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熟悉,但一时间又无法确定声音的具体来源;但至少他可以确定,这声音一定不属于无镜海。
他猛一回头,看见慕奕寒已经起身,无辜地朝他摊开双手,证明自己与眼前的异状无关;但对方瞬间凝重的表情也佐证了他的猜测——
这诡异又熟悉的“呜——呜——”声,定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