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或许觉得这样已经不错了,在孔家爹娘眼里,却是瞧不上这点进项。
让他们看得上眼的是,刘家郎的前程。
家底一般,但是儿郎争气,这刘家郎自小就在县里读书,十六岁的时候便已经通过了童生试,说是今年要考秀才,还十分有把握哩。
秀才,那就有了功身,以后便是见了县太爷都不必跪地磕头的。
为着这点,爹娘自认平头老百姓,很想高攀刘家这门贵亲。
......
孔三娘从箱笼里翻出一件寻常衣衫,换过后,估摸时辰,去了灶上挑亮灶膛。
火钳子握在手中,熟稔地生火烧水。
天阴沉着,但已快到午时了。
爹要从乡下回来了,劳苦了一上晌,进门吃上一碗热乎饭才是。
大白米是她上晌出门前浸泡过的,往锅里加水放米后,她冲着东屋喊一声,“娘,晌午吃蕨菜和粥,行不行?”
孔母应一声好。
孔三娘去灶屋后边的坛子里掏了一把酸蕨菜,菜刀剁巴剁巴,案板拍蒜切成沫儿,想了想,将橱柜里的油渣取了四五块,同样碎末,一并拌好。
没一会儿外边响起一阵拍门声。
是她爹的叫门声音。
孔三娘从灶膛边的空落处取了布巾系上口鼻,一边走一边喊来了,门一开,外边只有他爹斜肩系着绳子,拖着身后的板车。
她急忙抬脚出去,要帮着将板车上的半人高桶抬下来。
屋子里的二哥跟聋了一样,叫死也不出来。
“你二哥三更天的时候陪我出去过,不用喊他了。你也别过来,省得沾了味道。”
孔母这时候听见响动出来,三人互相扶着,把几个桶都收拾妥当放在屋后倒扣着。
雨天不免磕绊,桶虽然在河边清洗过了,但是经年累月的那股味道,实在冲鼻呛人。
孔三娘一脸的泪水。
都是呛的。
孔三娘:“灶上做了粥,将好,先吃饭吧。”
“哎,晓得了,我先去后边过过水。”
他爹出门收夜香都是三更天出门,穿一身油皮布,盖子封得严实,很少会弄到身上。
但是她二哥总是瞎讲究,进门不管别的,先皂角搓一遍才让爹上桌吃饭。
家里有浴桶,但是洗澡费水,镇上水井远,这段时间爹忙,顾不上挑水,二哥躲活计,每回都是母女用扁担挑一点。
一上晌来回四五趟顶多半缸。
所谓的过过水,就是干皂子揉点泡,往水里一沾,从脖子一点点浇到下去。
今儿有雨,她爹很肯定图省水,要站在后院里淋雨过水了。
如此,吃饭的时候,孔三娘又跟孔柱子说嘴。
“爹身上沾了味,回家换一身衣裳就行,用不着天天搓洗。这天气见天沾水,对身子不好。”
“你不嫌臭,我嫌臭,要不然怎么吃饭?”
孔父劝闺女没事,“就一会儿功夫,我换衣裳手脚麻利着呢。冷不着。”
净胡说,要是不冷,方才端碗的手怎么那么红?
孔三娘眼里发酸,看向呼噜噜喝得正香的二哥,“你要是嫌弃爹这份活计,就别在家干坐着,也去给别家上工挣钱贴补家用呀。”
孔柱子眉眼一竖,“怎么跟你哥说话呢?长大翅膀硬了,觉得你哥管教不了你了,是吧?”
孔父架手拦着他,“三娘好心,三娘是好心......”
“本就是这样的。你嫌弃爹活计不体面,有本事让爹在家忙活,你出门挣钱养家。”
孔三娘瞪着他
“我...我...你这张嘴什么时候养得这样刁钻,看我今儿不教训你..”
“是你养的吗?是爹每天送夜香养大我的,你会干什么,你就会嫌爹臭...”
她嗓子哑着,哭着往自己屋子里跑。
“死丫头,你别走!松手,爹,你松手!看我今儿我不打死她....”
孔三娘一股气奔回屋子里,坐在床边揉着眼睛哭。
她就是偏心,就是心疼她爹。
家里养不起牛,只能人背着大绳在前拖大板车。
她爹左右两个肩膀上都是青紫不去的淤痕,经年累月,旧的没散新的又生。
上一世,爹过得一点都不好。
她嫁给刘家郎之后,被刘家拘在田里,后来发现她有做饼的手艺,便开了小摊位,让她在县里卖饼挣钱供丈夫的束脩。
每天睁开眼和面,闭上眼睛梦里也在和面。
一年只正月回家一趟,爹娘又总是报喜不报忧,生怕连累到她的日子。
她出嫁后,二哥不知跟了什么人一起做买卖,缠着娘和爹将家中所有的积蓄搭上,最后亏得血本无归,还倒欠人家钱。
为了早点还钱,他爹每天夜里进夜香,白日在码头上工,债还了,人也剩一把骨头了。才活了四十六就没了,是活活给累死的。
每一想到这些,她就想哭。
小时候能将她扛在肩头去看热闹的伟岸身影,怎么就成了那样一小点。
她爹养活了这么大一家子,凭什么受外人嫌弃、还要再受家里人嫌弃?
外边院子里二哥还在骂。
孔三娘又扯开门,顶嘴道:“就怨你,就怨你。有本事你出去挣钱,你别花家里一分钱。”
孔柱子将手里的筷子往她这边掷,尤不解气,从脚上拽了鞋面,要丢的时候发现门已经关上了。
咯噔一声,里边还上门锁了。
孔柱子气得连声骂,却没奈何开门,只好哼哼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