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处理掉那只老鼠。”楚伯说,“然后,让一切恢复到原来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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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能够离开的确切时间后,简书变得有些郁郁寡欢。
明明每天都有李婶送来的食物,还约好了逃离的时间,但他却开心不起来。
连古宅里的三只鬼都觉得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了。
“他是不是不想走啊?”胖鬼在简书的身边绕了一圈,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说。
瘦高鬼影大概能猜出简书的心情。
“他一直以为,他害死了庇护自己的神明。”
胖鬼无法理解这种情绪:“就算真的被他害死了又怎么样呢?他自己活着不就好了吗?”
瘦高鬼影强忍着要翻白眼的冲动。
“所以你才不会是神明庇护的那个。”
简书以往再困难的时候,他还会安慰自己是有神明庇护的。可是失去了心灵上的依靠后,他的精神变得不太好,就连白天也昏昏欲睡,然后不断的做梦。
最开始的时候,他梦到了裴策。有尸山血海里眼神凌厉的模样,有古宅初见时静默温和的模样,更多的时候,是破碎成无数只白色的蝴蝶消失不见的模样。
他抓不住他。
从他面前晃过的衣摆,被风吹拂的墨色长发,到向他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
简书每一次都努力去够了,可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触碰到。
“裴策……裴策!”他在他的背后喊他,可是裴策从来没有回过头看他哪怕一眼。
这样的失落一次又一次累计,到了后来,他又仿佛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被不断抛弃的时候。
“都是你……都是你!”妈妈哭花了漂亮的妆,拉着他的手就要把他推出门,“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过成现在这样!烂透了,一切都烂透了!如果当初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简书的胳膊被妈妈拽得很痛。
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那么生气,跟着一起哇哇大哭,小小的胳膊挣扎着想要去抱住她,却被一次又一次推开。
“你知不知道我因为你失去了什么!”她狠心扯开简书的手,直接将他推出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简书重重坐在地上。
他当时还很小,走路都不太利索。被关在门外后哭得上气不接下去,还要爬起来敲门。
“妈妈别不要我……”他好怕生气的妈妈,但他更怕妈妈不想要他,“我会乖乖的,不惹妈妈生气……”
大概人在做梦的时候,是分辨不出,自己身处梦境的。
简书难受极了,胸口隐隐做痛,连手掌都好像在门上拍了无数遍,火辣辣的疼。
他不断的回到了每一个母亲生气后痛哭的瞬间。
她歇斯底里的时候,漂亮的脸会变得狰狞,大叫着要扔掉他。
可是每一次哭骂过后,她就会流着泪打开门,将门口的自己揽入怀里。
“小书,妈妈错了……”她道歉的时候,那双纤细的手会紧紧将简书搂在怀里,不断地重复着自己错了。
简书很害怕这样喜怒无常的妈妈。妈妈好像不太喜欢他,总是朝他发脾气。
可是她温声哄着自己时,他又觉得自己是被妈妈爱着的。
简书不怕被骂,不怕被扔出家门。妈妈只是太累了,需要发泄一下情绪。等心情好一点时,会记得抱抱他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
有一天,妈妈忽然心情很好,带简书去了他一直想去的动物园。
他们那天玩得很开心,看到了好多可爱的动物,回家的路上,妈妈还给他买了一大袋香香甜甜的鸡蛋糕。
“今晚吃糖醋排骨好不好?”她柔声问。
简书又惊又喜:“好!”
妈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做过一顿饭了。大部分的时候,她会拿几个硬币让简书去买馒头回来就着咸菜或是剩菜吃。
可是今天,她化了妆,扎起了头发,系上了围裙,认认真真做着饭。
排骨快要出锅的时候,妈妈告诉简书家里没有白糖了,让他下楼帮忙买回来。
简书带着心里的欢喜买了白糖回来,妈妈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厨房里,抽油烟机还在发出轰轰的响声,糖醋排骨却被盛了出来,放在了煤气灶边上。
简书找遍了家里每一个角落,因为没有找到妈妈,他就乖乖搬了小板凳坐着等。
热腾腾的排骨很香,简书有些馋,但他忍住了,想等着妈妈回来一起吃。
等啊等啊,排骨凉了,天也黑了。
妈妈再也没有回来。
“妈妈……别走……别走……”睡梦中的简书忍不住小声哭泣着。
他委屈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别走……”
“裴策……”
少年脆弱的声音萦绕在宁静的室内,而后慢慢下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那里,一群纯白的蝴蝶包裹着一团逐渐凝实的光影。
最开始,是墨色的长发在飞舞的蝴蝶间若隐若现,再然后,隐约能看见鸦羽般的长发包裹着一具苍白的、布满伤痕的、赤/裸的躯体。
就像一个布满裂纹的精美白瓷瓶。
破碎,痛苦,却无比美丽。
沉眠了几日,汲取的力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补着躯体破损的每一处角落。不多时,漫天的蝴蝶飞向他,化成了一身纯白的长袍,在领口与袖口印下精美而玄奥的花纹。
“裴策……”简书哭着从昏沉做梦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睁开眼睛,慕色将至。
伸手擦了擦脸,满手冰凉。
这样的场面,就算是最铁石心肠的胖鬼也忍不住动容。他用袖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感叹道:“我们要不要告诉他,其实那位没有死啊。”
“他马上就要离开了,这只是他人生的一段旅途罢了。”瘦鬼十分人间清醒,“总会忘记的。”
大头鬼却觉得少年不会忘。
他看上去不是一个薄情的人,恐怕会记上一辈子。
刚才连续的梦境中醒来的简书,一时之间还缓不过劲儿来,抱着膝盖抽噎了一会,才爬起来去翻找东西。
他翻出了上次用剩下的,三截短短的残香。
这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后的供奉了。虽然,他觉得如此寒酸的供奉有些送不出手。
点燃,叩拜,开始祈祷。
“李婶说,今晚会来接我一起走。”
“我……可以带走您的牌位吗?”
简书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这样的话有些唐突,又赶紧解释:“我只是,想带您一起离开。”
“希望一切顺利。”
“您会庇佑我的,对不对?”
这段话的每一个字里都带着哭后的沙哑,尾音还控制不住的颤抖。
简书又拜了拜神龛,而后起身,小心翼翼将裴策的牌位抱到了怀里。
“您不回答,我就当您默认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好像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来自地底,来自空气,亦或是神龛和别的什么地方。
那声叹息是鲜活的,它带着无奈的情绪苏醒过来,钻入了简书的耳朵里。
简书浑身流过一阵酥麻。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四处张望,扫视着每一寸角落。
将夜的暮色里,出现了一阵微弱的光芒。
简书眼眶顿时红了。
“裴策?”他刚刚在梦里也哭过,两只小兔子眼睛湿漉漉的,“裴策,是不是你?”
那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衣服好像变了,整个人看起来也和之前不太一样。
简书有点不敢认他。
“你,是真的吗?”
还是说,他刚刚梦里太想见他,以至于醒来时看到了幻觉?
裴策低头,看着坐在地上,可怜兮兮抱着自己牌位的小信徒,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过来。”
语气无奈又宠溺。
简书心里种着一颗未开的花树,神明看向他,花就开了。
他看着裴策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弯起,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就在那一个瞬间,他感觉整个人都踩在了云端之上,飘飘忽忽的,如梦似幻。
简书颤抖着手,撘上了他的。
这一次,没有落空。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的神明。
冰凉,却真实。
“走吧。”裴策说。
简书鼻子一酸,用力点了好几下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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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古宅外的人一直紧张地盯着大门。
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才看到远处有一个身影匆匆撑着黑伞靠近。
李婶紧张地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小心从腰间掏出一枚钥匙,打开了门锁。
说好会守在门口的少年,在打开门时却不见了身影。
“小林?”李婶压低了嗓音喊了一声,“小林,快点过来!”
周围埋伏着的灰衣人屏住呼吸。
他们在等简林出来。一旦那个老鼠一般狡猾的小子出来,走到小道的尽头便会被他们抓住!到时候他们死去的兄弟的仇,就能新的旧的加在一起报了!
李婶还在透过门缝向里面看去。
明明已经到了约定好的时间,门内却没有动静。
“小林,快点!”她有些着急,催促道,“等会可能会有人经过,被发现就完了!”
在一阵死一般的沉寂后,只听得“吱呀”一声,两扇朱红色的厚重大门被一阵风吹开了。
那阵风只吹到了门口便停下了,好似是老天专门为了开这扇门,而特意吹来的。
李婶呆住了。
吹开的大门后面,并肩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
略显狼狈的少年,身上衣服都脏兮兮的。他一只手抱着一个阴沉木牌位在怀里,另一只手牵着一位华贵男子的袖子。
然后,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古宅。
男子容貌惊人,墨色长发披散下来,并不显得轻浮,反而透出一股庄重,无形中带着些许压迫感。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在男子身上,看到了一层薄薄的微光。
“你、你是……”李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好像在什么时候见到过这个人。
不是在现实里,而是在一副画上。
那副画是数百年,亦或是上千年前流传下的古画,就挂在明威堂的一个角落,她曾经有幸见过一次。
见他们要走,埋伏的灰衣人们终于忍不住了,领头的那个冲出来拦人:“你是什么人!”
剩余的灰衣人一齐冲了出来。
身着华服的男子面容温和。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了冲过来的人,仿佛还带着笑意。
然后,轻轻抬起了手。
几只蝴蝶从他的指尖飞舞出去,在那位没长眼的灰衣人身畔蹁跹着。
晶莹而剔透,在夜幕沉沉中,像灿烂的流动星河。
明明是如梦似幻的绝美场景,灰衣人登时像是被雷电劈中了。
纵然消息被压下来了,但他知道楚伯的那只手,就是被神明的白色蝴蝶吞噬的。
他扑通一声吓得瘫软在地。
“您、您……”
浑身抖如筛糠,声音断断续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