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是个苦活儿,一般人干不来。
本来这活儿也轮不到他,毕竟是纠正一些不听话孩子的行为习惯,得要力气大一点的成年人,但他父母给人包了递了两条烟,硬是给了个打暑假工的机会。
医院表面上还顶着个“普济”名号,看上去是治病救人的慈悲之家,名号也响亮。
什么“纠正你孩子的不良习惯”“把不听话的孩子培养成好孩子”“还在为你的孩子是社会渣滓而发愁吗?普济疗养院帮助你”“用过的人都说好!”
医院名号响亮到电视上天天播,连谢明烛都有所耳闻。
后来进到里头了,才晓得这地方是巨兽大嘴,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对外广招未成年孩子,不分年龄。
所有孩子进来就分关到监狱一样的格子间。
吃饭、跑操、宣读错误、互相批评。
如果不听话,换来的就是一顿毒打。
如果继续不听话,就会让每个格子间的人出来扇你耳光,扒光了你扔到笼子里,供人观赏。
谢明烛瘦巴嶙峋,上头怕他连别人孩子也打不过,让他去搬器皿器材。
时间久了,谢明烛也顶不住,他看了太多恶心事情,骨子里迫切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这地方进来的时候容易,离开的时候怎么样都很困难。
那些小孩和谢明烛都一样,像“普济”光环下的养着的幽魂。
后来谢明烛才知道。
进去这地方,会给人造成一辈子阴影,就算是离开,也好似一直在与某种不存在物质作斗争。
谢明烛算是心思强健的,此时理由感谢垃圾父母平日里的对待,天堂和地狱区分没那么明确。
只是以他的心智,尚且挨不住,别说那些小孩儿,好多人进来了就崩溃,因为说出去会挨打,所以出去了也不敢说。
“人心是极容易崩溃的。”领班的人是这样告诉他的,兴许是那段记忆给他带来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谢明烛将后一句话记得很清楚。
“你灰暗人生里,需要牢牢抓住点什么。”
那个工头给谢明烛结算了钱,让他跑——“普济”这地儿全封闭,进来了就别想出去。
来这里治疗、来这里打工,全都一样。
工头是看谢明烛可怜,本来该小肥猪仔一样胖乎乎的年纪,瘦得一把骨头,肋骨一条条凸起,贴着皮肤,看起来渗人。于是老虎软了心,想做救苦救难大菩萨,都说放下助人情结,否则乳腺结节,工头没那玩意儿,所以肠子打结,第二年就没了。
谢明烛靠着工头出了“普济”,手里就捏着那点钱。
街道黑漆漆的,还在下大暴雨。
噼里啪啦的雨点子尿频尿急,外头刮着妖风,路边锅碗瓢盆还有大树丫子呼啦乱飘。
谢明烛没跑一会儿,被大叶子扑了脸,又被树杈子刮伤脸,头发湿漉漉乱糟糟还顶着个鸟窝。
再也没有比现在更狼狈的时候了,就算以前在泥地里打滚、撒泼,也没有比夹着尾巴逃跑更丢人了。
什么往事前程他都不想过问,他沿街过来看到好多家庭。
父母长辈,齐聚,柔软被窝荡漾在上空,屋子里炖着鱼汤,细腻又乳-白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
像梦。
谢明烛这会儿又渐渐懂了,像梦就是像梦。
他从地狱里出来,也没得光。
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后的港湾、避风港,但谢明烛没有,他从来都没有退路。
身处他这样的环境,实在是太容易变坏了。
变坏的成本实在是很低。
同样的,变坏能够得到的利润却很丰厚。
变坏吧。
变坏吧。
他顶着一头血糊糊的模样,在暴风雨停止的时候,捏着一块石头,狠狠咂向对面幸福之家。
“啪——”
那就在那一刻,他很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玻璃网似的,裂开了。
“哒哒哒。”沿着碎裂玻璃片,他又看到了一条脏兮兮的狗。
两条“流浪狗”在一起,互相取暖?
可笑。
谢明烛连狗食都抢。
如果不是他没了力气,他甚至连狗都吃。
大雨里,他看到野狗哒哒哒跑过去,一顶倾斜的伞盖在了它头顶。
伞下的人抬起头,露出平静的、没有任何怜爱的目光,蹲在了狗狗旁边。
一动不动,雨水冲刷着伞面,沿着伞骨滑落,滴滴答答浇到鞋面上。
谢明烛对他有薄薄印象,但他那时候脑子里只有活下去的念头,对什么漂亮美丽的东西都没有兴趣。
他骨子里就冷,仿佛七筋八脉就是冷的,漠视冷淡做完一切。
现在他认真看着“普济”里漂亮的小孩,太阳花伞下,齐齐额发,一双平静、冷淡的眼睛。
他替小狗遮雨,没遮住,雨水往狗身上滴,他套着鞋晃了晃,跟狗一起晃着雨水。
漂亮小孩看到自己,挪着脚丫凑过来,那狗也跟着过来。
谢明烛一时间有些愣,他全然没有一点同情心和怜爱感。
小孩肉嘟嘟身子凑过来,半蹲着,太阳花伞抵在谢明烛肋骨上。
冰冷、生疼。
漂亮小孩说:“我饿了。”
谢明烛想起来了,他来这里矫正厌食,吃得跟猫一样多。
·
飞机颠簸,谢明烛在失重感里醒过来。
他摸了摸肋骨,这里长肉了,太阳花的触感还在。
可是,谢付雪不曾去过那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