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下,何量端着一杯威士忌,倚在吧台前让人把门口迎客的服务生找了过来。
“昨天沐小姐还是没来?”
服务生摇头:“确实没来,这几天都是我和小李在前面招待的,沐小姐似乎就来了咱们舞厅一次,在那之后,就没来过了。”
何量其实心里清楚,那位沐小姐确实没再来过他们舞厅,又问一遍,不过是不死心罢了,冲服务生摆摆手,他转身面向吧台狠灌了口酒,心里暗自后悔,还是失策了。
早知道当时就应该条件再给得大方点儿,想法子让她留下来做全职的,现在这样,昙花一现后就玩消失,偏偏他还没有对方的住址,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人。
这几天舞厅的生意比以往好了不少,舞池里争奇斗艳的舞女越来越多,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来捧场玩乐的权贵公子也络绎不绝,可何量还是惦记着沐颜,他对这位聪明美丽的沐小姐寄予了厚望,若是她能在舞厅常驻,那他们东吴大舞厅就有可能做成苏州舞场的头号招牌,就像上海的仙乐门和大都会一样。
可那位沐小姐不知怎么的,出现了一天后就再也没来过。
那天有幸看过沐小姐跳舞的人,后面几天几乎天天过来守着,跟他打听了也不止一次两次,可他有什么办法,要是有消息,他能藏着不说吗?
沐颜可不知道舞厅的何经理还惦记着她,这几天她正忙着给学员们上课呢。
“来,注意曲子的节拍,它的重音在第一拍,后两拍是弱音,节奏是‘强,弱,弱’,第一小节的重音在左脚,第二小节的重音换到右脚,以后重音都是在左右脚轮换,很好,继续……”
今天是舞蹈班开课的第八天,沐颜依旧像往常一样给来上课的学员们做训练,前几天的基础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今天开始各种舞步的练习,为此,她还花了三十多块大洋买了台留声机和几张唱片。
为了让学员们更好地矫正姿态,她在院子东侧的教室里装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加上新置办的地毯,拉伸的架子,一系列杂七杂八的东西,本来简陋的教室看着越来越有了样子。
总之一切还算顺利,只是原本打算让哥哥给她当舞伴的想法到底没能成行,因为学了好几天,他还是笨手笨脚学不会,她的脚都要叫他踩肿了。
反正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在其他事上都利利索索的沐苏城,在跳舞这件事上真的像差了根弦一样。
最重要的是,沐颜当时没考虑周全,沐苏城耳朵听不见,他平时只能根据别人的嘴型看对方说话,所以即使他学会了基本的舞步,可他听不见音乐,把握不住节奏的快慢,这也是不行的。
于是她只能放弃了让哥哥帮忙的想法,沐苏城也松了口气,让他干些体力活儿或是别的事情,他是没问题的,可跳舞这回事,他是真应付不来。
上课的事情不用他帮忙,沐苏城就帮着妹妹干些杂活儿,早上出门去菜市场买个菜啊,打个水烧个饭啊,洗洗衣服啊,打扫打扫卫生啊,这些寻常的家务活,他是一手包揽了的。
因为家里上课的都是女孩儿,沐苏城为了避讳,一般不太在院子里晃悠,等三点上完课了之后,他才出来活动,早上除了买菜做饭,他一般都是呆在屋子里看书的。
但即便是这样,他那张过分好看的脸还是挺招蜂引蝶的,沐颜有两个学员一到休息时间就总爱往他身边凑,还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事,后来知道他耳朵听不见,才慢慢消停了,不过进进出出总是爱多看他两眼。
沐苏城不想给妹妹惹麻烦,到后面都是能避则避,她们一群女孩儿上课的时候,他就关了房门专心看书。
他的家庭教师已经找好了,倒不是他和妹妹去东吴大学参观的时候找的,而是一个来这里上课的舞女介绍的,叫童志浩,说是她的老乡,在东吴大学念大学三年级,成绩挺优秀的,不过家里条件不怎么好,所以想额外找份兼职养活自己。
沐颜当时看了童志浩的学生证,还当场问了他好几个问题,最后觉得水平还行,就把人留下了,给他算一个月15块钱,凡是他没课的时候就过来给沐苏城上课,一个月不能少于20节课。
童志浩个子一般,大概一米七左右,看起来倒蛮书生气的,常常穿一身长袍,戴着圆框眼镜,待人说话都很和气,讲课条理很清楚,知道沐苏城耳朵不好,他每次讲解都注意着能让对方看见他的嘴唇,数学题他会把解题过程在纸上写得清清楚楚,走的时候,还会给沐苏城留适量的作业。
沐颜闲的时候旁听了一节外语课,发现小婷介绍来的人还真有两把刷子,虽然没留过学,可发音还挺地道的,小婷就是介绍童志浩过来的那个舞女。
虽然已经好久没接触外语了,但好歹以前上课考试学了那么多年,沐颜对一些单词的基本发音还是有印象的。
所以她真的挺佩服童志浩的,据说他和小婷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他们那里穷,一个县都很难出一两个大学生,不知道童志浩是怎么考出来的。
现在上大学可不便宜,不说小学、初中高中的花费,单是大学,报名费就要三四个大洋,学生中学毕业后要想读大学,可以直接去想就读的大学报名,报完名了,给你一张志愿表,填上姓名,年龄,籍贯,学历,通讯地址和想报的院系专业,然后再给一张体检表,体检通过才能拿到准考证。
然后考出好成绩过了口试之后才算正式通过,其中但凡哪个环节卡住了,那报名费是不会退还的。
而为了增加考上大学的几率,一个考生基本上会同时报考好几所大学,因为所有大学都是自主招生,自主命题的,所以考试的时间也不一样,可这样一来,就得交好几份报名费,不光报名费,还有到各地参加考试的旅费,比如今天才结束了南京的考试,晚上就坐火车到上海参加另一所学校的考试,花在车票和旅馆上的钱也不是小数目了。
如果幸运考上了某所大学,还要缴纳高昂的学费,便宜的一学年五六十块大洋,贵点儿的二三百也是有的,可无论是便宜点的公立大学还是贵点儿的私立大学,平常人家的孩子都是上不起的,就像沐颜兄妹俩之前,一年的总收入大概在150块左右,可日常花销就占去绝大部分,平常再看个病,做个衣裳就不剩什么了。
这就是寻常人家的日子,哪里供得起一个学生,能活着就不错了。
当然,要是考师范,还能好一些,很多师范院校会免费给学生提供食宿的,而教会学校和医科大学收费相对就贵了,东吴大学就是所教会学校,一年学费大概能有个一百多,这相当于一个家庭一年不吃不喝的所有积蓄了。
所以沐颜还挺纳闷的,童志浩既然家境不好,为什么干脆不去上个师范学校,而是选择进入收费昂贵的东吴大学呢。
不过后来她倒是看出了些端倪,虽然小婷说她和童志浩只是老乡,可沐颜发现,两人的关系似乎不仅仅是老乡那么简单。
童志浩看不出对小婷有什么特别的,可小婷看向童志浩的眼神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上课中间休息的时候,沐颜坐在小婷身边,故意诈了她几句,她开始还掩饰着不肯说,后来看瞒不下去了才说了实话。
原来两人是男女朋友啊,沐颜这才知道那股违和感在哪了,“那你干嘛瞒着啊,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小婷脸色有些凝滞,但还是笑着说:“我是舞女啊,志浩他一个前途大好的大学生,跟我扯在一起,人家怎么看他啊。”
沐颜:“他也是这样想的?”
小婷解释:“他说以后会娶我的,等我再攒些钱,他也毕业了,我们就一起回乡下去,他到县里找个体面的工作,我在家给他洗衣做饭……”
这好像有些不对。
小婷还想说什么,沐颜打断她:“那你怎么会想着当舞女的,他也同意你干这行?你难道不怕他家人会对你有什么看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