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申时,富善准时赴宴,果不其然看到周广梁已经在此恭候多时。 “让庆芳兄久等了,见谅见谅。” “岂敢岂敢,总督的时间刚刚好,却是我来早了。” 两人照例寒暄几句,然后周广梁略微踌躅便询问道:“不知大人对如今的云贵两省怎么看?”很直截了当,看似不聪明实际上极讨上位者喜欢的做法。 富善对此倒也不避讳,反正不久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自己的看法,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庆芳兄也知道,万岁爷派我过来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云南战乱频发,上一次叛乱还险些丢了云南政权。我的意思是云南动乱频发,有很大一部分因为汉苗两族的冲突。还是先对其进行震慑,然后再推行万岁爷颁下来的开荒仁政为好。” 其实富善已经查出不知为何这两年苗人安分了许多,并未插手叛乱之事,,这么说只是试探一下第一个向自己投诚的周广梁,他可还没忘记前两天周广梁与王进宝争论时虽然看法相冲但明显用的是劝谏的语气,两个人看起来不是没有交情的。 “容下官秉告,近年来苗族部落一直很安分 ,并未与官府产生大范围冲突,而且此次叛乱苗人也未曾参与,若是再对他们进行威慑只怕会过犹不及。” “哦?据我所知因为汉苗两族信仰和习惯的问题,常有冲突。再加上苗人一直以来认为府衙更加偏向汉人,对官府一直都不太友好,庆芳可知苗人为何突然安分起来?不必有所顾虑直言便是。” “现任苗族首领的妻子就是汉女,苗人对首领夫人很是信服,这才没有跟着叛党乱来。而我知道这件事的原因,您查探之后就会知道,这位夫人就是我的外甥女。” “令甥是一位奇女子。” “奇女子?我只觉得她是个苦命的孩子。我的祖籍在江南,周家与顾家世代交好,所以家姐嫁给了顾家的嫡长子。这本是极好的亲事,我那位姐夫本事不俗也不是宠妾灭妻的性子,顾家的其他人看在两家的交情上也不会亏待了家姐。只可惜家姐是个福薄的,成亲八年才有了外甥女这一个女娃,而后缠绵病榻不过两年便去了。好在姐夫重视外甥女直接把外甥女带在身边教养,还把外甥女订给了他妹妹的独子,让他们青梅竹马的长大。我本以为外甥女这辈子能够顺遂一生,没料到最后这看似天作之合的姻缘最后以和离告终。那孩子和离之后我姐夫并没有嫌弃她,本想把她接回家中好生安慰,结果她却瞒着姐夫带着死忠她的护卫到了我这边。后来,我劝不住她又心疼她也就默许了她留在云南,再之后她告诉我她想嫁给苗族首领,然后成了现在苗族颇受尊重的顾夫人。” 周广梁的声音中有心疼也有骄傲,听得出来他对那孩子是真的重视。 “总督大人,我看的出来您心有沟壑,我毫不怀疑您会掌握住云贵大权,我也知道我对您的作用怕是没有我刚开始以为的大。但看在我那位外甥女的份上,您能放过王进宝那蠢货一马吗?当初我父亲在甘肃就职时曾帮过王进宝,后来父亲去世自己心机不够差一点被当成替死鬼是他救了我,我了解王进宝,他虽然长于武艺却不善计谋,不可能对大人有所阻碍,请大人不要和他太过计较。” 周广梁这么说着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外甥女,但为了报恩只能利用一次外甥女的影响力了。 “周大人过虑了,万岁爷曾赞扬过王将军的忠义,我自然也敬佩王将军的本领。而且听万岁爷之意,等云南情况稳定后,王将军将会被调任甘肃。”言下之意王进宝和自己的利益冲突不大。 “实不相瞒,我今日说起外甥女,只因她说过她对夫人的品格很是尊敬。”这消息算得上是周广梁的谢礼。 当晚富善就和家人说起了这位难得的奇女子。 “阿玛,我倒觉得这位顾夫人是在云贵施行新政的契机,不如明日我们去拜访她吧。” “我本就有这样的想法,小娴这次要劳累你了,至于萱儿,既然你对她那么有兴趣就陪着你额涅一起去吧。” “放心,我什么时候掉过链子。不过,顾姓的江南女子吗,感觉似乎听说过……” 第二日,端慧就带着璟萱乘着家里的肩輿赶到了苗寨,对苗民说完此行的目的后,两人出乎意料的一点都没被为难就到了首领家里。 端坐在正堂的是一名极有江南水乡特点的美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满身的书卷气。看起来极为为文弱,但眉眼中有一抹豁达坚毅,这颇为矛盾的气质让她极为引人瞩目。 美人看到母女俩到来唇边露出一抹醉人的微笑,起身将端慧二人迎入,口中说道:“从我听说过格格之后就一直盼着与您见面,我为顾素衣,字悦安,格格随便怎么称呼我都好。” “原来是悦安居士,我可真得说一句久仰大名。” 悦安居士顾素衣可真的算是有名的江南才女,在闺阁中名声不俗,只是近年来少有诗作问世再加上京城距离太远端慧并不知道这位才女近年的遭遇。 “才女吗?才女大多不幸,格格,其实我是羡慕甚至嫉妒你的。额驸身边只有你一人,那曾经是我最梦想追逐的生活。” “您知道吗,曾经我以为自己拥有全世界。虽然娘亲早逝但爹爹把我疼到骨子里,我是在父亲的书房里长大的,父亲把我当成男儿教养,我自认无论君子六艺还是经史策论我都不输男儿,但是我知道这些我都不能表现出去,世界从不需要女子如此优秀。所以我只能在写一些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却能被人称赞为才女,我名气越大心里越迷茫。我明白汉唐一样的女儿再也不可能出现也不被允许出现不在世界上,所以我那时把所有的情感寄托在表哥身上,我知道自己没办法建功立业那我就要拥有世界上最完美的感情,让他信任我,然后辅佐他登上高峰,结果那份感情却那么脆弱,敌不过外面的风言风语,敌不过父母之命。 我五岁时见到表哥,六岁时和表哥定亲,十一岁时表哥推辞了姑母安排的通房允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十五岁时我嫁给了表哥,十八岁时表哥敌不过姑母之命纳了通房,十九岁时表哥终是不愿面对外面的畏妻言论纳了妾室,二十一岁时我有了一个叫我嫡母的孩子,二十三岁时我怀上了亲生骨肉又在两个月之后失去了他,二十三岁时我才发现自己描绘出的幸福一直是海市蜃楼,二十三岁时我不想再让自己变得失去自我自请下堂,二十四岁时我成了弃妇,我曾在后院里被磨平了性格斩断了傲骨,当我彻底放下那段婚姻后我才又变成了当年骄傲着的女郎。 曾经从第一段婚姻脱身后我曾一遍遍研究过那些男人,他们总是在骨子里看不起女人,即使那个人是他的妻子。他们总认为自己尊敬妻子是美德,妻子视自己为天是本分。他们认为端庄的妻子是他们的管家,娇媚的妾室是他们的消遣。男子调戏女子不过是风流潇洒,女子被调戏侵犯便是失贞狐媚。女子的一切荣耀都来源于他们,所以女子需要想他们期望的一样,对他们满心爱慕又不怨不妒。有许多男人曾经在情浓时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但他们往往都会慢慢被外面的压力磨得失去曾经的感情。就连当年写下这句美好誓言的纳兰容若都没能始终如一,而最让人无奈的是连女子也这么认为,她们认为女子天生比男子低等,女子最大的作用就是联姻和生子,女人一生的追求就是嫁个好夫君生下继承人,生不下孩子的女人是没有用处的,女人妄图独占丈夫就是善妒,善妒的女人都罪无可恕。所以我真的很羡慕您,您选择了一个真心爱你又内心强大的相公,而您也很坚强,坚守住了自己。” “我觉得居士现在也很幸福,对吗?” 说话的是两个大人都忽略了的璟萱,因为顾素衣刚才的话里有感伤,有怒其不争但更多的是豁达,所以璟萱才有此言。 “这就是格格的女儿吧,果然聪慧不凡。我现在是很幸福,但是在外面看来即使是我的家人也认为我是不幸的。”说着温柔的打量着璟萱,语带祝福道,:“我曾今是外面光鲜内里苦楚,为了那份寄托掩去风华,到最后也不过是表哥和公婆心里不够贤惠的女子罢了。而如今我虽然居于蛮夷之地,但被丈夫深爱,族人拥戴,虽然看起来不再光鲜但内里甜蜜幸福。不过我还是希望小姐你能像你娘亲一样,拥有外华内甘的未来。” 端慧代女儿谢过了顾素衣,这才说起了此行的目的。 “其实我们今日前来,是想和居士说即将在云贵施行的开荒仁政的事,这对苗人也有好处,希望居士能在苗寨和众人说一下,不要太过排斥这件事。” “在其位谋其政,我只能说这件事对其他百姓是好事,但对于苗寨却没有什么好处,苗寨大部分区域都是山区和毒谷,即使官府允许百姓开荒苗民也得不到什么实际好处。” 璟萱一直在旁边听着两位奇女子唇枪舌战,这样的场合可不是八岁的孩子适合参与的,更何况自己那点本事自己清楚。糊弄普通人还行,糊弄这两位,那是分分钟被秒成渣啊。结果却发现额涅在给自己使眼色,无奈之下也只有顶着头皮往上上了。 “居士,我曾经听阿玛说过,阿玛想要参考齐民要术等农学著作,在云贵山区实行梯田,这样就解决了山区耕地面积少的问题。而明时三宝太监曾经远下西洋,带回了不少西洋作物,这其中有一些很适合云贵的气候耕种,所以请居士放心,一旦施行这一政策,苗寨也会有巨大好处。” 顾素衣奇怪的看了一眼母女两人,虽然自己因为自身原因更加喜欢聪慧有能力的女孩子,但谈论这样的问题,这孩子的话自己能够当真吗? “居士放心,萱儿说的话就是我想说的,而我要让萱儿开口的原因……居士觉得萱儿资质如何,想不想收这个徒弟。” 顾素衣闻言吃了一惊,“格格太过抬举我了,小姐本就拥有最优秀的教育,又有格格的言传身教,我对小姐并没有更多的益处。更何况外面对我的做法始终是有非议的,我来教导小姐的话恐会影响小姐的闺誉。” 端慧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有必须如此的缘由。 “其实居士将我的本事看的太高了,我能得到今天的幸福更多的是因为我幸运的找到了一个好丈夫,我不能把女儿的未来寄托到这样的幸运上,我想让您来教导她,只要她能学到几分您的品格我也就不用担心她的未来了。” 端慧心里清楚,自己和丈夫能够鹣鲽情深是因为他们本就经历过考验,更何况两个人的价值观念在前世就已经养成,所以才能不惧外面的重重压力平静幸福的生活。可是璟萱呢?她能肯定自己的女儿不会为了贤惠的名声主动给未来丈夫找“小三儿”,但是未来姑爷呢?她能指望从小接受男尊女卑思想长大的大男子主义者学着理解认识妻子吗?她能指望从小认为三妻四妾是常理的男子为妻子守身如玉吗?她能指望一个年轻男孩能抵过外界的压力在柴米油盐的生活里对让自己饱受非议的妻子感情始终如一吗? 就算自己一家有能力有权利又如何,他们仍在规则之下生活,他们的确可以想办法让女儿低嫁给只能依附自家的姑爷,让姑爷不敢不忠于萱儿。但那有意义吗,这个世界上从不缺少凤凰男,即使好运挑到了秉性正直的,两人之间因为生活习惯的磨合和外界的恶意猜测迟早也会磨掉彼此的感情,那样貌合神离相敬如冰的日子是萱儿希望的吗?即使自己作为萱儿的额涅多不得不承认萱儿比不过眼前的顾素衣,连顾素衣都差点在婚姻中迷失自我一败涂地,自己的萱儿真的能够幸福吗? 端慧有时候也会埋怨为何他们一家不是穿越到了汉唐,汉朝有参政的公主,唐朝有掌权的女皇,女子可以恣意,可以理所当然的嫉妒。在汉唐,自己完全可以为萱儿挑选一个一生只有她一人的良夫。 可是谁让他们生活在清朝,谁让清朝选秀制度和满汉不通婚的国策,萱儿注定会嫁给一个早已有了不知几个通房的满族男子。以萱儿的出身自己不担心女儿会做妾,但是满族后院的正妻哪里是好做的,清朝的女子已经习惯于圈在小小的后院里,她们的聪慧都是用在如何讨好夫君,如何争宠,如何打压情敌上了。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萱儿天资聪慧但不善计谋,她更擅长一力降十会,在前世或许可以靠她出色的对数字和信息的敏锐成为合格的集团继承人,但在阴谋诡计遍布的后院,她的谋略不值一提。 璟萱唯一庆幸的就是那孩子的金手指够多够粗,保护自己足够了。可是正因如此,自己才会更加担心萱儿,她不但担心萱儿因为自己金手指强大的原因轻视本土女子而被伤害,更担心的是萱儿未来因为和丈夫朝夕相处真的产生感情,而后毁了自己。萱儿前世从没有谈过恋爱又因为自己和丈夫的原因对感情心存向往,爱上未来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丈夫并非不可能。而爱情是盲目的,为了一个男人而让自己面目全非的例子在身边不要太多,自己希望萱儿至少要学着顾素衣在感情里能够坚持住自我,那样即使有一天萱儿受了情伤,也不会崩溃绝望。 看得出来端慧是认真的,顾素衣定了定神,看了一眼灵气十足的璟萱道:“看得出来小姐是聪慧的,我也明白收下小姐对苗寨的好处,只是我顾素衣有我顾素衣的规矩,明天小姐独自过来,我想考校一下小姐可否?” 端慧松了口气,笑道:“那是自然,您是师,小女自然要符合您的要求。” “那我明日就恭迎小姐到来。” 璟萱起身道:“明日小徒一定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