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请起。”赵渊伸手将他扶起,帝王的声音已经苍老,语中颇有世事多变的感慨。
沈谬的模样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当年状元郎的风采,赵渊一瞬似是回到了当年的金殿之上。
岁月轮转,当年的才子暮归,而今的君王老迈,君臣相顾一时无言。
“与你上一次到这御书房,已过去多久了?”赵渊面容老态已显,岁月未曾厚待这位人间帝王,眼角与面上的皱纹甚至比起同时的臣子更重几分,目中却犹带着精练凌厉的光芒。
“回皇上,尔来十年又八矣。”沈谬抬头,与君王视线相对。
“是啊,尔来十年又八,岁月不饶人,朕还记得沈状元当年的一篇文章是如何惊艳众人。”
赵渊抽出案上的纸张,只见墨色挥洒,笔走飘逸,满篇隽秀舒展的字体,还有几分少年人的意气。
沈谬眼中一动,垂首谢恩:“微臣有幸,得皇上赏识。”
赵渊看他面色不比从前,但一身通透清骨却更加傲然,心中叹息也欣然。
他当初便对沈谬出仕抱了极大的信心与期望,而今这份心思只会多不会少,于是舍掉了那些试探交锋,直接开门见山。
“沈卿归朝,乃是大宛之幸。”
“朕当初钦点你为状元,彼时卿是弱冠之年,朕值而立,如今朕年事渐高,已到了知天命的年岁。”
“不知朕能否有这个面子,说得动沈卿出仕,成全这良臣国士的佳话?”赵渊说完,目光坦诚含着期待。
沈谬沉默一瞬,赵渊直来直往,将一腔诚心与赏识剖开了讲,反而让他须得再三斟酌。
“微臣有罪,不得不辜负皇上的信任与美意。”沈谬话有戚戚。
“臣离京十八载,沧海桑田犹不过一晚,上京怕是早换了天地,此是其一;漂泊乡野,臣身残体弱,恐不堪大用,此是其二;为子不孝,侍亲不善,有违孝义,臣愧对天家恩德,此为其三;有感于大丈夫之志,臣行于世间,看遍人情,如今早已换了志向,此是其四。”
“臣已将过错陈列,如此德行有缺、意志不定之人,只怕会辜负圣意。”
沈谬滴水不漏,字里行间皆说自己德不配位,可但凡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他就决不能是毫无心思的庸才。
赵渊知道沈谬定然还有说法,不然依这人的性子,只会直截了当拒绝夺情出仕。
“沈家代代忠贞,皇上,没了沈谬,还会有下一个沈家人。”
赵渊静思良久,在打量后露出笑意,直盯着沈谬眸子:“沈卿的心意果真如此?”
“如微臣所言,凭皇上定夺,可臣沈谬不上朝堂,也会为宛国鞠躬尽瘁。”沈谬再添一句,垂首静候。
“好,好,好!沈卿,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赵渊一连说三个好字,爽朗大笑,对沈谬的回答满意得很。
沈谬不答,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里已看破了帝王心事。
赵渊其实已经预料到沈谬不会答应出仕,也料到了他会有所求,如同沈谬算他,他自等沈谬来投,二人心照不宣。
“朕明白了。”赵渊道,“汝家后辈为何人?”
“沈落,沈子立。”沈谬低头。
“哦,”赵渊眼中多了些意趣,似乎带了点其他意思,“他是何人?”
“回皇上,他是吾儿。”
赵渊一愣,这答案却又像是应该如此,也不再多言,摆摆手道:“朕乏了,沈卿便退下吧。”
“还有,这些旧物,朕便不多留了。”赵渊递给他那篇旧文,带着点怅然的意味,目送着削瘦背影。
“朕看了这么多年,倒是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场戏,朝堂之上多你一个,倒省了许多功夫。”赵渊想起某些前尘,霎时灵台顿开,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御书房中。
果然,配与天家下棋的,统共只有那么几家。
“四侄儿,书院到了。”沈修钧一扬拂尘,将正在小憩的沈落唤醒。
马车已经停下,沈落掀开轿帘,便见眼前一座恢宏书院,心中一时惊异一时好奇,准备下马车。
“慢着。”沈意旭一把拉住他的玉带腰封,将人往后一拽。
“三侄儿,你又要操心了。”沈修钧看着非得跟来的沈意旭,打了个呵欠。
“总比二叔不操心的好。”沈意旭冷冷回击。
沈修钧一时无言,却也不心虚,仍是浅笑。
见叔侄俩又要针锋相对,沈落急忙抓住三哥:“三哥,你不要着急,我在听着。”
沈意旭将目光转过来,看着沈落,苍白面容上闪过几分思虑,终是微不可察叹了口气,道:“无事,你去吧。”
见沈落下了车,沈修钧跟上去,回见轻咳的沈意旭,面色忽然认真:“三侄儿,你要知你三叔的意思,让他吃些苦头无妨。”
“咳咳。”沈意旭闭目不答,像是默认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