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先生得到了一个升迁的机会,”布朗博士一反常态,对江眠有问必答,“他跟随科考船出海了,预计在四个月后归航。”
隔着不断溢流的鲜血,他鼓励且热切地盯着江眠,期待他提出下一个问题。
“我、我没什么要问的了。”江眠麻木地摇摇头,急于从这离奇的、荒唐的局面中脱身。置身此地,他就像踩在了一条摇摇晃晃,随时会翻覆的小舟上,他得离开,去找他能找到的坚实锚点,“我现在就要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含糊地说:“……我要下去找拉珀斯。”
换作以往,这是不可轻轻放过的口误,因为人鱼是实验体,实验体不配拥有姓名,哪怕是人类学界为他界定的名字。然而,所有人共同忽略了这个错处,他们的眼神亢奋发亮,好像江眠提出了个了不得的主张,异口同声地央求道:“请你快去吧!”
实验站的灯光苍白刺眼,似乎将所有人的五官眉目都融化成了相同的模样,恍如一堆量产的,血肉模糊的塑偶。江眠寒毛倒竖,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仓皇挤开警卫,跑向拉珀斯所在的方位。
他受不了了,这真的太古怪了!
拉珀斯,江眠的锚点,他生活中仅存的、忠诚的、恒定不变的事物,此刻正将巨大的身躯贴在玻璃墙后,露出湿漉漉的小狗表情,急切地催促他快点过去。
“拉珀斯!”看到他,江眠才真正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他忘记疲惫的身体,飞快地爬上台阶,来到投食口边,雄性人鱼随之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碰碎在他闪光的鳞片和肌肤上,化成千万点晶莹剔透的粉尘……
等等,跃出水面?
江眠僵住了,他瞧着眼前开阔的露台式水池,几乎难以把它和之前那个坚固而封闭的狭小投食口联系在一起。
原谅他,江眠从小接受的教育,使他成为了一个不会说脏话的人,但到了这会儿,他还是非常想大叫一声:
——这都是什么该死的鬼东西啊!
拉珀斯灵活地甩动鱼尾,他可以整个浮上来了,因此,他必须尽情展示形如钻石的鱼鳞,炫耀地亮出森白獠牙、切金利爪。那长而宽的尾鳍摇曳摆荡,每一根线条的力度都精准到苛刻,颇有心机地呈现出舞蹈般的优雅韵律。
求偶的战争里,没有懒惰的雄性,即便有,他们的基因和血脉也如脆弱的泡沫,早已湮灭在大海一望无际的浪花里了。
江眠呼吸微窒,不由顿了一下。
站在他的角度看过去,那奢密的漆黑长发打着卷,顺着宽阔的双肩盘旋,缠绕在人鱼健硕如雕刻的背肌上。即使在如此摸不着头脑的情况下,江眠仍然忍不住暗自测量拉珀斯的体长和身形,并且默默地按住心脏,叹息他真是个巨大的、巨大的造物……
……不对,你又跑题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拉珀斯,到底出了什么事?”青年回过神来,急忙问,“所有的事都太诡异了,诡异到让我害怕……这是他们给你打开的入口吗?”
先让我诊断一下你的情况,珍珠。
拉珀斯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鳃纹徐徐开合。虽然距离上一次见到江眠的日子只过去了二十七天,这对人鱼悠久的寿命来说,完全不值一提,但对于被迫和伴侣分离的拉珀斯而言,已经漫长得如同永恒。
毋庸置疑,江眠又瘦了许多,那酸涩的疲惫气味,丝丝缕缕地缠绕进热潮前期的熟甜里……但是,干燥的淡粉色嘴唇?可爱的。细白柔软的手指?可爱的。羞怯的,明亮的黑眼睛?可爱的。爬上台阶,因为气喘吁吁和不满而鼓起来的发红脸颊?太可爱了,绝对可爱,简直是一捧圆圆的小水母,拉珀斯的两颗心脏都要为此胀大了,他只想把江眠含在嘴里。
“……拉珀斯?”江眠疑惑地问,他看到人鱼目不转睛的神情,对方不仅脸红了,金色的眼眸也亮得吓人。
江眠慢慢向后挪动,在这样的注视下,他的皮肤发紧,莫名的热浪亦从酸软的骨头缝儿里蔓延出来,意图麻痹他的手脚。他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再次尝试呼唤:“拉珀斯?”
雄性人鱼的瞳孔颤抖不已,江眠一点一点地往后挪,他便缓缓地朝前逼近。
江眠拼命吞咽唾液,不,拉珀斯不是捕食者,他没有生气,没有杀意,也没有做出狩猎的姿态,可不知为何,他靠近时的气势,他无声破开水面的动作,以及那种饥饿的神情……在江眠眼里,统统要比狩猎感觉糟糕几百倍。
“拉珀斯……?”江眠小声开口,“你能不能……能不能就保持在原来的位置……”
“你在远离我。”人鱼委屈地咕噜。
江眠睁大眼睛:“那是因为你在靠近我!只要你停下,我就不动了。”
“嗯嗯,好。”拉珀斯说,继续靠近,“你停下,我也不动。”
“行,”江眠喘着气,使出在书上看过的,朋友交往时的杀手锏,“但如果我停了,你没停,我就……我就再也不会理你了,好吗?”
哎呀,人鱼悄悄伸出去的爪子僵住了,好吧。
江眠惊魂未定,狼狈地蹭着自己发烫的脸,试图降温,并且让话题回归正轨:“说真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人实在太奇怪了,简直诡异得要命。”
他抽空往上视窗上瞄了一眼,拉珀斯趁机往前挤压了一截距离,又在江眠收回目光时立刻静止不动。
雄性人鱼慢吞吞地回答:“我的血?我猜。”
“你的血怎么了?”江眠问。
【你不用知道,珍珠。】拉珀斯笑了一下,含糊地说:“可能是幻觉,我的血统,有很强的,致幻能力。”
江眠张开嘴,他秀气的眉毛皱起,沉思了一会。
“这有可能吗?我是说,单靠幻觉,就能让他们变得如此、如此……你没看到他们刚才在楼上的行为!真的快吓死我了。”
“就像催眠,再加上一点引导,可以。只是他们的行为,会变得奇怪。”王嗣怜惜地笑了,大理石般坚硬的面孔为此显得柔软了些许,“我一成功,就让人类,马上放你出来,再打开了这个。”
不要怕,珍珠,那只是他们应得的小惩罚。
江眠惊讶地望着他,目光满溢喜悦,差点要为此跳起来:“所以你才甘心把血给他们,因为你知道它的副作用是致幻!太好了,现在你可以离开这里,你自由了!”
拉珀斯满怀喜爱地看着江眠,心不在焉地附和:“是,致幻,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