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送蔺轻尘上船的功夫,再回头时,整个幻境便都已崩坏了。天空与大地交交错成一团,破碎的岛屿沉浮在黑暗之中,繁华时的模样与废墟的模样交替。
唯有望月崖依旧沉静的横卧在明月湾上,守护着这个国家最初的防线。
在这幻境之中,一切都是从施展幻术的人们的共同认识中提取出来。望月崖也不例外。可是,它代表着玄女的信念与守护,是这个部族不变的精神信仰。纵使在思维意识混乱时,它也依旧如定海神针一般矗立在那里。
——只要望月崖没有崩坏,纵使她们一时混乱迷失,也终究会沉淀成长。
丹青将手放在望月崖通往岛屿入口的门上,闭目祷告,“玄女前辈,如果你能读到我的心,请把我送到阿咸的面前吧。”
温柔沉稳的光闪耀,望月崖的门扉开启。
丹青轻轻舒了口气,沉下心中浮躁,跨步走了进去。
她站在中央一处高台之上,四面是环形的高耸入天的层云。
在她进入之前众人正在互相争吵。在她进入的瞬间,所有人同时停住话语,目光都从层云之上戒备、厌恨的看过来,像是诸天在审视唯一的罪人。
但随即她们便认可了她出现在此的理由,容许她不干涉的旁观,继续自己的争吵。
中央高台之上,除了她之外还有三五个人。
阿咸、傅悦和祝余都在其中。
而其余的人则都在四面层云上。
阵容划分得清楚明白。
层云之上有人质问,“为什么要放走那个男人,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若不是他恩将仇报,把我们出卖给凶手,我们怎么可能遭受所有这些苦难?”
“他给我们带来的侵略者,他还在战火中趁乱打劫!我看到了他,虽然他易容遮面,但我认得出他的背影。他扫荡了祀女馆,还把我打晕。我的女儿前去阻拦,却被他踢断了肋骨。他临走前还放了一把火,想把我们活活烧死!”
无数的声音追逼着,“杀了他啊,为什么不杀了他!”“我们已经抓住了他,为什么不让他尝尝我们受的罪?”“杀了他!杀了他!”
而另一些声音则在为阿咸辩论,“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吗?要先从他口中问出仇人的名字。”“他虽然罪该万死,但真正的侵略者另有其人。杀了他,我们该怎么找出更可恨的仇人?”“这是大家共同的决定,你们为什么要中途变卦?”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恨!看到他我便想起他的作为,凭什么我要忍受烈火灼心,眼看着仇人在我的面前逍遥自在,放任他不知悔改的重复自己的罪行?”“何况,我们何必还要逼问仇人的名字?白凌云如愿以偿的当上了四明山的掌教,他们肯定会来道贺——我们的仇人就在今天的宾客里。杀了他们就能报仇了!”
—“他们未必都会来。那些没来的难道就这么让他们逃脱?”
—“纵使不来,此地也肯定有他们的亲友。我们抓了人质,可以把他们逼出来统统杀掉!”
—“人质之中,必定也有无辜之人,我们要如何甄别?”
—“为什么要甄别?!他们祸害我们时,连老幼都不甄别,凭什么要我们甄别?白凌云的亲友都该死该死!”
—“如果这样,我们同那些恶鬼还有什么区别?”
—“哈哈哈,全都是拜他们那些恶鬼所赐——我们早就是恶鬼了。莫非我们放过他们,还能再转世为人吗!凭什么要我们给他们活路。”
四面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到处都传来辱骂痛哭之声。
他们恣意的宣泄着仇恨。被发跣足,以头抢地,丢失了所有的体面和理性。
傅悦焦急的四处兜转,安抚。祝余冷漠的站在高台的一角,仰头望向高处。似乎在倾听所有的批判,在嘲讽所有的无知,在为所有的悲痛而哀悯。
而阿咸站在高台的中央,轻轻的说,“都冷静。”
“我们无法冷静!”“我们眼看就要灰飞烟灭了,难道破灭前连冤仇都不能报吗?”
阿咸轻轻的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话。
丹青便站出来,说,“我来替你们报仇——我会找出所有的罪人,一个也不放过。”
所有的争吵在一瞬间都停止了,她们同时看向丹青。
“但是今日被囚的人里,却有诸多无辜者——请你们不要牵连他们。”丹青说。
这时四面再次响起狂乱的大笑声,“你从哪里来?”
丹青说,“昆仑。”
“岛外之人,哈!岛外之人——昆仑是四明山的教主吧?”
丹青道沉默了片刻,“……并非教主,但确有监管权责。”
“那么,我们受害时你在哪里?我们被掳掠屠戮奸|淫时你在哪里?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出面阻拦他们,偏偏到我们一报还一报时,才来阻拦?你凭什么?凭什么!”
丹青仰头,听着质疑、斥问、怒骂和痛哭般的狂笑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她很想反问一句——你们把邦国藏了起来,被坏人找到了,却要怪好人不来救你们吗?这一切难道不该怪你们丢失了当初玄女叛天斩王的抗争之心,改天换地的勇气野望,安逸的躲藏起来了吗?
但是此刻她身处一个特殊的思辨空间之中——数千人放开了自己的神识,令彼此的思想和观点激烈的碰撞。
她无法不感知到每一个人的思维和内心。
她几乎是无法抗拒的,便想起了当年她、紫菀还有阿咸在昆仑落圣坡前,讲述各自求道的初心。
紫菀说,“我希望,不要再有旁人遭遇我经受那些不幸了。”
丹青说,“我要把作恶的妖魔人仙杀光,让所有恶棍都不敢轻易造孽。”
而阿咸说,“……我们部族的先祖,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丹青便问,“你要做跟他们一样了不起的人吗?”
阿咸似乎有片刻的迷茫,她说,“以前是这么想的。可是来到神州之后,又觉得,守护部族的安宁,大概也算继承了先祖的遗志吧。”
她想质问她们为什么要放弃抗争和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