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那亚城,这座与威尼斯并列的地中海商业明珠,在过去的一千年时间里都是财富与繁荣的代名词。
在十字军时代,那些参与圣战的军队们几乎都是从热那亚城出发,经海路前往他们梦寐以求的东方土地,热那亚也因此赚取了巨额的利润与影响力,一举成为地中海的商业重镇。
就连英格兰的狮心王查理都顺势将热那亚的国旗——白底红十字旗当作了他的私人旗帜,这一旗帜也在后世成为了整个英格兰王国的国旗。
而在之后的数百年中,热那亚的商人们也将精明逐利这一特性演绎的淋漓尽致。
他们在十三世纪击败了贸易宿敌比萨共和国,由此得到了科西嘉岛,并在全地中海贸易中独占鳌头,将利润惊人的香料贸易线路一举收入囊中。
他们在西西里晚祷战争中趁虚而入,以全部的精力试图控制西西里岛的经济;他们向统治阶级提供贷款,由此垄断了西西里的粮食、丝绸与糖料的生产,随后用那一船一船的小麦大与豆换来了摩洛哥一船一船的黄金与白银。
他们在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腓力二世宣布国家破产、全德国的金融家为此损失惨重、哀号遍野之时,趁机向西班牙提供了大笔经济援助,换来了西属墨西哥那几乎无穷无尽的白银流向热那亚港。
在数不清的中世纪民谣与故事中,热那亚商人是比威尼斯商人还要富裕的存在,是黄金、白银与香料的代名词。
当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永远享受繁荣的国家。随着奥斯曼土耳其的崛起,热那亚失去了对克里米亚以及东地中海的贸易控制,而威尼斯在第四次威热战争战争中的胜利也宣告了威尼斯共和国在地中海贸易中首屈一指的地位。
再加上从十八世纪初就持续不断的科西嘉叛乱,彼时的热那亚共和国已经陷入了无可避免的衰败之中。
但即使如此,热那亚城在许多欧洲人眼中仍旧是一座富得流油的黄金之城,毕竟哪怕是在十八世纪末期,衰败之中的热那亚也依然比同时期的威尼斯要更加繁荣富裕。
而在1771年10月5日的清晨,科西嘉军距离这座黄金之城的距离已经只有不到四十里了。
......混掺着咸腥的清晨海风吹拂在行军道路上,此处向东边不远处的海面望去,已经能够隐约目视到川流不息的商船往返于远处的热那亚港。
纵使不复百年前的荣光,热那亚共和国的繁荣程度也依然不可小觑,单凭这海面上随处可见的商船便足以窥见了,往返于阿雅克肖港的商船数量甚至还不到这里的十分之一。
参谋长贝尔蒂埃骑着军马小步徐行着跟在劳伦斯的身旁,他眺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建筑轮廓以及海面上参耸巍峨的热那亚大灯塔,表情很是兴奋:“前面就是热那亚港,遍地是黄金与白银的富饶之城,传说每个热那亚市民身上的黄金配饰能有三盎司重。”劳伦斯听着则是哑然失笑,摇头道:“传说罢了,热那亚共和国的财富都集中在极少数的金融世家与豪门大族里,那里的普通市民虽说比其他地方的民众生活宽裕一些,但恐怕也仅仅是不愁温饱而已。”
“这倒也是。”贝尔蒂埃挠了挠头,他事先也搜集过关于热那亚共和国的情报,知道在这种商业共和国中的贫富差距甚至要比其他国度还要严重许多:“热那亚的财富和那些底层人民又能有多少关系呢,笙歌艳舞,纸醉金迷,不论在哪里都注定是少数人的特权啊。”劳伦斯盯着海面上的来往船只,忽然沉声道:“法兰西王国又何尝不是如此,王国本身是如此的富裕强盛,可乡野之间又有多少饥寒交迫的民众在瑟瑟发抖;国强而民弱,国富而民穷,所有人都知道这怪象的根源是什么,可却没有人能做出任何改变来...一座凡尔赛宫一年便能烧掉整个国家四分之一的财政收入,还有那么多的城堡庄园、那么多的官僚神职,每年究竟要花掉普多大众的多少银币?”
“夏尔!”贝尔蒂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其他骑士团成员们,确保没人听到之后才压低声音道:“慎言,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语被人听到了总归是不好的,王国的财政危机就算再严重,你也不能把矛头指向国王陛下啊。”劳伦斯轻叹了口气,表情也不似方才那般沉重,只是耸耸肩,笑着结束了话题:“无妨,这里的全都是自己人。”贝尔蒂埃犹豫着点了下头,不知从何时起,他也默认了这本应直属于王储殿下的枢密骑士团,已经直接隶属于劳伦斯·波拿巴阁下了。
...而在劳伦斯与贝尔蒂埃谈笑风生的同时,行军道路上的科西嘉军士们表情就没有那般轻松了。
当得知他们正在朝着热那亚城行军时,科西嘉士兵们的心中便陡然升起了一股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
对于那些科西嘉岛上的孩童与青年们来说,热那亚人这一词语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们只是从长辈们口中听闻过,那似乎是之前统治过这座海岛的一群坏人。
而那些亲身经历过热那亚统治时期的科西嘉人们,则是永永远远也不会忘记那段时光究竟充斥着多少痛苦与仇恨,多少的鲜血与泪水。
热那亚城作为一个繁荣富裕的商业港口,时时刻刻都会有大量人口停留在城中,如此巨量的人口每天所消耗的粮食数量自然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而热那亚本土范围只有这块狭长的利古里亚海岸,这块海岸本身就几乎没有农业产出,更别提是满足热那亚城中市民们的食物需求了。
因此,热那亚政府被迫从海外进口大量粮食满足本土需求,过去当热那亚商人控制着西西里岛的经济时,这座罗马帝国的粮仓能够完美地满足热那亚商人们的需求。
可自从西西里岛脱离热那亚商人的控制之后,这沉重至极的农业税赋就全部落到了热那亚仅剩下的一块海外殖民地——科西嘉岛。
热那亚商人根本不在乎这座海岛以及这座海岛的人民,他们禁止科西嘉人参与政治,并强硬打压岛上的手工业与商业,以此来逼迫科西嘉人全部投入进农业生产中,为他们伟大富饶的热那亚城添砖加瓦。
老一辈的科西嘉佃农们都曾说过,在科西嘉地主手下干活时,他们的地位和猪狗一样,而在热那亚人手下干活时,他们的地位则是猪狗不如。
毕竟,科西嘉地主会将佃农们视作一己私产,就和牛羊一样,平日就算再多打骂,也不会将其随意杀死。
而冷血的热那亚商人根本不在乎这些泥腿子们的死活。交不起税的佃农被扒光衣服、当众吊死在市镇中心,即使尸体腐烂数个月后他的亲属也不敢前去收尸,妻子与女儿则被卫兵们抢走,从此再无音讯,生前的税赋与债务也直接落到了不满十二岁的小儿子头上,限期一年偿还。
这样的故事在过去的科西嘉岛甚至都算不上什么新闻。在这般残忍的剥削统治之下,科西嘉人从二十年代开始就纷纷揭竿而起,在贾钦托·保利的率领下发起独立运动。
这项独立运动也最终在贾钦托·保利的儿子——帕斯夸莱·保利的带领下达到高潮,父子两代人用了三十年时间终于使得科西嘉岛取得了事实上的独立与解放。
尽管如今的科西嘉人已经全然不惧热那亚的威胁,但对于经历过那段恐怖统治的岛民们来说,这份血海深仇,绝对是他们心中永远也无法忘怀的痛楚。
尤其是此时此刻,那些正在行军队列中的科西嘉军士们,他们中有不少人都是从贾钦托·保利开始,完整追随了三代科西嘉领导人的军人。
这些年近半百的士兵与军官们已经忘掉了人生中的许多事情,但他们绝对不会忘记,年轻的自己当初为何要冒着血溅故土的风险加入到反抗军之中:“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了结世仇,复我故土”让热那亚人溺死在他们自己的血泊里,这正是科西嘉国防军在创建之初的唯一目的。
如今,热那亚城,近在咫尺。...几乎是同一时间,热那亚共和国的权力中心——总督宫的大议事厅内。
平日里,这金碧辉煌、偌大宽敞的议事厅只会在诸如总督换届、接见大国使臣之类的重大事项时才会启用。
而现在,大议事厅内人满为患的场面只说明了一件事——热那亚共和国正在遭受数十年来,甚至是百年以来最大的危机:科西嘉军的利刃已经戳到了热那亚城的鼻尖上。
自从科西嘉军登陆瓦多利多雷之后,热那亚军方也在持续关注这支军队的行动,毕竟瓦多利多雷距离热那亚城也不过是三天的路程。
但许多议员和政治评论家都发表言论称无需对科西嘉蛮子太过上心,这群傲慢的名门子弟依旧保持着三十年前对科西嘉岛的刻板印象,认为这样一支军队单纯是冲着撒丁王国而去,并且要不了多久就会全军覆灭在皮埃蒙特。
这样的言论也很快得到了国内那群腐朽守旧的名门望族的支持,他们并不想因为科西嘉人登陆在利古里亚便惊吓得鸡飞狗跳,那样既会影响共和国的威望,也会影响到热那亚港的贸易往来,从而减少流入他们荷包里的金子。
毕竟商人们是最懂得趋利避害的,一旦热那亚港开始布防,那些嗅觉灵敏的商船船长们必然会怀疑热那亚共和国是否牵扯进了意大利战争的动乱之中,如此一来,共和国的贸易收入必然会大幅下滑。
而身为总督的乔瓦尼·巴蒂斯塔·坎比亚索并不支持这一番论调,这位六十岁的老者认为应该警惕逼近共和国本土的任何军队,毕竟国土狭小、人丁稀缺的热那亚本就不以武力见长,而且整个国家的防守重心还都放在海面之上,对陆军的投资十分稀少。
过去数百年时间里,热那亚共和国都更习惯以灵活的外交和强大的海军保护自身,而不是靠着一支花费高昂且平日无用的陆军来维护独立。
不过巴蒂斯塔总督的论调并没有在之前的议会里得到太多支持。作为一个寡头政治下的商人共和国,热那亚共和国的权力基本都掌握在那些贵族豪门以及金融世家手中,虽说热那亚总督在名义上统治着整个国家,但每届两年的短暂任期还是使得总督的权力受到极大约束,许多时候这一职位就是各大家族甚至是其他国家扶持起来的傀儡和代表罢了。
一直到今日黎明时分,当共和国高层得知一支数量未知的军队以急行军的姿态朝着热那亚城逼近之时,这些安逸已久的富豪与贵族们才兵荒马乱地涌向了总督宫中。
此刻,不仅是共和国的名门豪族们,就连中产阶级小市民们也纷纷派出了他们的代表,数十上百人一同聚在议事厅内讨论着接下来的对策:“科西嘉人要打过来了?这如何是好...”
“我不信!科西嘉人本就不可能战胜撒丁王国的军队,他们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还有精力顾及热那亚,一定是误报!”
“向西班牙求助吧,卡洛斯三世还欠我们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