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五十五章 山河壮兮,怎敌你鲜衣怒马15(1 / 2)春闺易寿首页

女子最美好的年华,老君后曾经历过。

女子最丑陋的年华,老君后正经历。

即便她用尽一切法子掩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那一次次的盛宴,一次次的盛装,一次次在人前展现的威严与高贵,皆是她在肌肤还未彻底溃烂前,尽可能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的尊严。

“母后长于宫闱,却从未对你上心,也知你对我的亲情淡薄。花当败于盛时,人当归于盛年,母后这一生,是万万不愿以身体腐烂唯余一堆白骨收场的。只如今,母后想在死前最后求你一件事,你便是念着这母子一场,全了母后的最后一点儿念想罢。”

床榻上,刚呕过血的老君后神色疲惫,卸下钗鬟敛尽妆容的她面色苍白,裸露的脸上和脖颈处已经可以清晰地瞧见那一个个溃点。红色的印记日趋增大,有化脓趋势,再过些时日,恐怕即便是用脂粉也难以遮掩。而这,还只是流于表面的。至于那身上,钱嬷嬷早已回禀,说是已经相继起了大大小小的脓包,即便挑破,仍旧再生,生生不绝。

此刻周钦衍听得老君后如此说,几乎是刹那,他觉得那个在后宫中过了大半生峥嵘年华的女子,仿佛苍老得似要一瞬卸下一切重担。

即便老君后是他生母,可他自出生始,她便吝啬于给他温柔怀抱,反倒沉迷于后宫争斗,不死不休。可如今,她衰老了,那些女子该有的美丽荣华被崔芷汐的一剂毒药所伤,所有的端庄优雅慈悲出尘皆分崩离析,化为虚无。

这样子的老君后,让周钦衍生出怜惜。他下意识便应了一声:“母后若有所求,儿子莫敢不应。只有一点,儿子希望母后能再撑些时日,让太医院那边再勉力一试,总归是能炼制出解药的。”

老君后却是不应,转而执起他的手道:“母后所求,乃为你外祖家。你但凡还念着母后,便给三丫头一个位份吧。”

周钦衍眼皮禁不住连跳了好几下,心里头似被什么给堵住,郁结不已。

“母后,此事不可。三表妹她……”

“三丫头已经被寻回了,你外祖母亲自为其验了身,母后也替你把关了,她身子依旧完璧。如今你外祖家涉及欺君,你悬于他们头顶的那把刀迟迟不落,他们心头难安。三丫头也已知错,再不敢行悖逆之举。你便让一切重新归位,给三丫头一个君后的位份罢。”老君后打断周钦衍的话,戚戚心伤,“你舅舅的嫡女也只得昭昭和袅袅。二丫头不成器,为了栽赃崔氏竟敢对你用毒,你念着亲情让你舅舅自个儿处置,他便将她逐出了府,对外只称她病逝。原想着让她来填这个缺,却是万万不能了。可若要从族中选一个女郎,总归不是出自诚宁伯府。左右崔氏冒名一事已经人尽皆知,也无需再隐瞒了,你索性便对外称寻回真正的孙三小姐。至于那混淆血脉涉嫌欺君的罪,便全推给死去的吴氏。也是她当年在你舅舅跟前吹枕边风,才让你舅舅将人送去了庄子,导致后来的这许多事端。”

老君后絮絮叨叨,其中的意味却是明确。想要给真正的孙袅袅求一个后位。

即便是死,作为出嫁女的她都想着恢复诚宁伯府的荣光,恢复孙氏世家大族的地位。

“她那身子骨打小就病弱,许也只能在这个位置上待上十年左右。但这十年,却足以给孙氏一族喘息的时机。这些年来族中子弟少有出息的,如今头顶的利剑悬着,他们许能借着这十年的最后荫庇博一场,悉心教养子弟,谋得伯府的下一个百年荣光。”

老君后眸眼灼灼,握着周钦衍的手收紧,指甲竟嵌入他的肌肤:“母后不愿一壁承受谣言攻讦,一壁承受三五年后成为一具腐烂的枯骨,受尽痛楚而亡。这是母后对你的最后请求。你,应下母后。”

*

老君上当政时,若遇寒冬积雪,路有冻死骨,境况惨烈足以引发暴动。周钦衍执政清明,任人唯贤,发展各县郡,各地一片和乐安康,只不过依旧还是免不了房屋坍塌百姓冻死之状,奏章呈上来,自是又开展了一系列补救新政。

冬日的这场初雪,在连着下了五日之后终于停歇。天气放晴,后宫又开始了新一日的宴席。

老君后自知时日无多,但凡碰着各色节气,总能找出由头在宫中赐宴。内外命妇在宫中往来,竟是一派和乐融融。

这日,浮婼被传召去小太子的乾芜宫。途中遇到在园中相携着消食的长公主和她的前任驸马棱大公子,忙行礼问安。

那个曾经沉迷《鲁西遇鬼的长公主,因着浮婼从说书女一跃成为侯府嫡女,又入宫当了女官,不便召她说书了。如今府中倒是养了一些伶人,只不过听来总归还是欠缺了那么一份味儿。两人和离后,棱齐修想方设法入了长公主府,虽两人有实无名,却是前所未有地满足。他替她张罗着她一切喜好的玩意儿,勤勤恳恳,俨然是想要将那份愧疚与怜惜弥补到底。

浮婼不免多瞧了几眼长公主的孕肚。竟是……这般大了,待过个两三月开春,小娃便该降世了。然而,周钦衍的后宫却一直没动静。若非浮婼亲自誊录过彤史,当真是要怀疑他与老君上一样子嗣艰难了。

君王子嗣容不得半点差错,是以,所录皆是再三确认,不敢有所差池。

浮婼清楚地记得,那彤史上,至今还未有宫妃被著录。

“殿下,您既和大公子早已和好如初,为了即将降生的孩子,还是当求了君上,为你俩赐婚才是。”习惯了在周钦衍面前直言直语,浮婼对这位向来便有好感的长公主,也是直言规劝。

当初两人的和离闹得太轰动,如今若想要突破阻碍重新以夫妻之名在一起,总归还是得在君王面前报备过。

回答浮婼的,却是棱齐修。

“有劳浮娘子惦记着了。我今日已在老君后娘娘跟前再次求娶阿姝,娘娘应了我。”这位年轻的贵公子,一朝踏错,落得与长公主和离收场。如今提及这事儿,满面春光,光风霁月,恢复了昔日定国公府世子爷的风采。

长公主脸上也满是温柔笑意:“母后近来与以往不同,不仅频繁设下宫宴,还总喜欢追忆往昔。我便让他趁着母后心情好提了,没想到竟还真的成了。母后性子似乎比以往还要急了几分,当即便命钱嬷嬷往君上那头去说了,让君上御笔亲题,再次为我和齐修赐婚。”

怀了身子的长公主,大腹便便,姣美的容颜上沐浴着母性的光辉。她一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而一双男子的大掌,将她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温柔地捉在手中。

闻言,浮婼倒是明白了无论是老君后还是周钦衍都未对长公主言明老君后中毒之事。

想来如今知晓此事的人,也还是原来的那几个。

“那阿婼便提前给殿下和大公子道谢了。”浮婼朝两人福了福,真诚道贺,“棱大公子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殿下也总算是情有所依,一切正当时。”

浮婼告辞,与两人错身。

长公主却蓦地唤住了她:“浮娘子,你和君上如今……”长公主和周钦衍毕竟不是一母同胞,心中有诸多顾忌,唤他时便总还是谨守着宫中规矩。

浮婼莫名:“殿下何意?”

“听母后说,君上已经应承了母后,会让诚宁伯府真正的孙三小姐入宫。她曾被冒名顶替,如今入主中宫,一切重回原位。只是……”

长公主欲言又止,浮婼却是听得心中发沉。

原来他又要充盈后宫了啊。

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此乃情理之中。毕竟崔芷汐是个假的,六宫一直无主总归不是个事儿。再者,周钦衍对那些个后宫的妃嫔无甚宠幸,想来是不太满意。如此这般,老君后确实是该急了。且,周钦衍一直未曾发落诚宁伯府,诚宁伯府一直活得战战兢兢,总该给他们一个交代了。

心思百转间,浮婼那张芙蓉面上已经开出了一朵俏生生的艳霞:“君上大喜,孙三小姐能入宫,便可破开诚宁伯府和君上的隔阂,也免了老君后被夹在其中左右为难,还能令朝堂各怀鬼胎的诸位大人歇了心思。此危局可解,于国于民皆有利。”

心若无惧无畏,言语间便无甚顾忌的。

长公主打量着她,隐约猜到了她能毫不避讳地说出这番话的底气从何而来。她想到自己曾经窥得的周钦衍待浮婼的不同,终究还是略一犹豫后规劝道:“在定国公府时,你伴在我跟前说书,我是极喜你的。我受过了情爱的苦,如今心境豁达后又与齐修琴瑟和谐,总归也是希望你能如我一般。君上待你不同,望你能珍惜自个儿眼前的缘分。”

缘分?

这是浮婼从未想过的。

她更不曾想过,这样的话语会从长公主口中道出。

“阿婼谢过殿下提点。”

*

因着与长公主二人说了会子话,浮婼到得乾芜宫时,便耽误了时辰。

晏晏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满地指挥着她去为他堆雪人。他自个儿则端着储君威严,命内侍将桌案搬到了廊下,晒着暖日,犹如老学究一般品着茗,手上还拿着本书看着。

浮婼一双手因着捧雪的缘故冻得有些发红,偏这小子还不满意,挑起了刺:“阿娘你就不能将雪人的脑袋堆得更像我一些吗?”

“你觉得我有几条命,敢堆出一个像储君的雪人?”

晏晏扁了扁嘴轻嗤一声:“哼!不过就是让你堆个雪人给我乐呵乐呵,就这么不情不愿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那股气找谁去撒?”

浮婼莫名:“我哪里得罪你了?”

“你还好意思说!”晏晏不顾形象气冲冲地跑入了内殿,待到他再出来时,手中已经拿着一幅画轴了。

浮婼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预感成真。当晏晏将那画打开,一副眼熟的画像入眼,浮婼的眼皮跳了跳,恨不得当场就将画给夺了过来。

“阿娘,这画上的人是你吧?”偏偏晏晏还在一本正经地问着她,仿佛只是求一个最简单不过答案。

“你小子竟偷了我的画!”难怪她屋子里的这幅画不见了,她久寻不见!

浮书焌那小子上次与她说,记起了一些事,也忆起了当初领走晏晏的那个白发女人,遂在完成画作后,便托了关系将其送入宫中。

浮婼一见到那画时,便认出了这是自己。那些记忆涌入脑海,也终于明白自己当初为何会那般放心地将晏晏交给其她人,为何会让晏晏喊其她人娘亲。更明白了,晏晏为何会觉得对方是个魔鬼。

可不是吗?这画上的白发女人,是她照着自己散尽寿数之后塑造,最平凡的一个人,垂垂老矣,无悲无喜,岁月在指尖流逝,身体最终腐化成一堆齑粉。这样的她,不是魔鬼是什么?

可当初的她,还是亲手将晏晏交到了这样的魔鬼手中教养,让他彻底地明白什么叫做“生离死别”。这个“魔鬼”,教会了他人生终有散时,他的阿娘不恋寿数,他最终只能和他的阿娘分离。

此刻,浮婼与晏晏之间的那道隔阂因着这幅画,重新被放大在了彼此的眼前。

“阿娘,现在的你,还在执意散去这一身的寿数吗?”晏晏忍不住询问,声音极低,仿佛生怕会触碎什么幻象。

浮婼却是一滞,心底有些不确定。

她坦诚:“你是知道我的,失去了一些记忆。若是现下的我,自是希望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便好。可我不明白以前的心境,也便不知晓彼时的自己为何会做下那般的打算。”

闻言,晏晏大喜。

他一下子便上前扑到了浮婼怀里:“那阿娘便永远忆不起来吧,左右有晏晏养你,绝不让你受了委屈去。”他的手中还拿着那幅画,脸上的阴霾扫去,竟是格外开怀。

然而下一瞬,他手中的画轴却是被一个力道抢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