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穆宅,片刻间,她又突然在烨云迟的安抚中安静下来,再探气息,又正常了。
烨云迟心中不免愧疚,想必是独处的时间太久,折腾她了,要是让她早点儿回家换身舒服的衣裳,躺在床上好生休息,兴许就没这出。
好在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穆宅大门口。
穆家的丫鬟看样子是一直在等,一声“二小姐回来了!”便看见穆小晚的长姐长兄,从宅子里赶到了门口迎车马。他为这最后自私的半个时辰,更加心生愧疚。
他想,自己送到门口,也不便进去。于是,将穆小晚交给穆之达,他们二人客气了几句,小晚这会儿还能勉强站立,也微微睁开了眼,姐姐穆之书也上前来搀扶,小晚靠在姐姐身上,口中开始嘟嘟囔囔“哥哥姐姐”。想来,她家里人定会倍加呵护,也无需自己多虑,便要告辞。
恰巧,穆小晚的父亲穆易林、母亲林氏披着外衣忧心忡忡赶到门口,烨云迟有几分愧疚地与二老行了礼,穆小晚爹娘也赶紧给烨云迟回礼,许是身份地位的悬殊,二老连询问都小心翼翼,更看不出是否存在对烨云迟灌醉小晚的疑惑和不悦。
但烨云迟主动解释道:“今日小乘书斋几个同窗好友在鹤鸣酒肆小聚,许是师妹太高兴,贪喝了几杯。让二老担忧了!”他丝毫没有官宦子弟的架子,对二位老人更多的是敬恭,穆易林也礼貌交谈了几句。
见林氏上前轻轻托起小晚的小脸,慈爱地呼唤小晚丫头。
小晚抬头看见母亲林氏,冲她冷冷问道:“你是谁?”
穆家上下一片尴尬,况且还有人外人在场,当然,众人都知是她醉得厉害,然而,林氏神色未变,并不在意众人的想法,依旧温柔,捧住小晚的脸,哄孩子般:“晚儿,我是娘啊!”
小晚推开林氏的手,直愣愣看着林氏,她仿佛痛苦地想起了什么......
片刻过后,小晚合上双眼微微仰头,一言不发,她双肩微微颤抖,又推开了周围接触到她身体的每一个人,一人摇晃着努力站定,泪水便从她合上的双眼倾泻而下,强忍哭声,仿佛被压抑了很久的悲伤,一时没有宽阔的出口,都堵塞在了她的胸口,被迫地、压抑地、缓慢地释放着......
站在门口的每个人都是懵的,全家上下本来焦点就是她,而她这般异常就更加让每个人都卷入到这种异样的情绪中,并觉得醉酒也不该有如此反应,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半晌,母亲林氏上前要拉她手再次安抚,还没完全触碰到小晚的手,“别碰我!”小晚满腔怒火地甩开了母亲的手,突如其来的冲击力,将母亲甩退了两步,还是穆之达将林氏及时扶住才没摔倒。
“穆小晚!”哥哥穆之达冲小晚怒吼,“你疯了!这是母亲!”林氏一下按住了穆之达,示意他小晚只是醉了。
小晚疯笑道:“母亲?人活三万天,少一天纠缠,才会多一天欢愉,”她缓缓踱步到林氏面前,质问她,“曾经,我还在害怕人生总共三万天,我还在哭着算,我和母亲余生最多还能在一起多少天......当我还在算,除去吃饭睡觉学习的时间,我们还剩......而你已经开始放弃我了,对吧?”她问得倔强又脆弱。
“你究竟在胡说什么!穆小晚!”哥哥没想到妹妹醉了会胡说八道伤害母亲。
林氏更加确定小晚是醉了说胡话,继续哄她道:“好好好,是娘不好。娘从来没有放弃过你,跟娘进屋,今晚先好好睡一觉,明早醒来再对娘说!”在尴尬的氛围中,又是一群人上前要赶紧照顾一个醉酒的人,烨云迟更是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宽慰喝醉的人,还是被喝醉的人伤到的人。
穆小晚更加暴躁地挣脱众人,“我还没说完!你哄人的本事在我这已经不管用了!”她继续愤恨地说道,“你的自私,我不过看在眼里,我什么都懒得说,但,我总想你变老的样子,就开始可怜自己、可怜你,可怜你自私了一辈子,可怜自己虽恨,却还是忍不住遗憾。所以,我们是什么样的母女?”她泪如雨下,步步紧逼林氏,面红耳赤,绝望地冷笑,“你自私,我洁癖,如何做母女?”
“够了!”穆易林终于忍不住了,这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他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尽管她喝醉了。他冲她吼完的瞬间,其实就已经后悔了。但她这样对自己母亲说话,又实在令他生气。
“还有你,”小晚冲穆易林看去,眼中更是百倍仇恨,“别TM冲我吼!你是我在这世间,看到的、听到的父亲中,最烂最烂的父亲!”如果说对母亲是怨念不甘,此刻在她眼里,这个父亲,就是她随时在失控以后,就可以与之同归于尽之人,“我到死都不会原谅你,而你到死,坟头上也看不见我!”
“叭”地一声,哥哥穆之达一巴掌打在了小晚脸上,烨云迟慌神地上前阻拦,并一把抱退了小晚。
而母亲林氏更是上前拉住儿子斥责,父亲穆易林被小女儿一席话震碎五脏六腑。
“这孩子怎么了......”而后,母亲林氏无法经受住,又焦心又伤心,捂着胸口哭起来。穆之书扶着母亲也抽泣起来。
穆家除了惊诧,一团乱,束手无策。
小晚挣脱烨云迟,脸庞挂着泪水,旁若无人,疯疯癫癫诉说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我梦见我所有的人——所谓的亲人,都变成了坟堆,于是,我拿了一个巨大铲子,将你们都铲在了一起。我买了炸药,毫不犹豫地点燃,于是,‘轰’的一声......”她神经质一般停在这里,眼中噙着流不完的泪,似哭似笑。
谁都无法靠近她,就连烨云迟也不能,服用葛谷丸之后,如若使用安神诀,可能会气血逆流,他正要上前安抚转移他注意力,因为他是外人,而此刻她的愤怒都是家人,或许他可以......
可是来不及了,正当所有人都在想,怎么让她冷静的时候,小晚语气反而平和下来,准确地说是心灰意冷,道,
“我们之间,是亲情的丢失,是错过的彼此。这样的错过,遗憾在,并不是因为疲于赶路、路不相通的那种错过,而是你我即便无所事事、无聊发呆,也不愿意靠近的那种错过,”她低声抽泣,又望向了母亲林氏,“你!过命的母女交情,你拿它换了个钢镚儿,还觉得自己赚了!”
小晚觉得可笑,又看向父亲穆易林,“而你!我庆幸我是个女孩儿,因为我的姓氏,到我的下一代就断了。否则,我的孩子还要姓你的姓。这一代,在我这一支,断了,简直太好了!”她哭着大笑起来。
直到她说到这里,穆家真的觉得她是醉了,每一个字都和穆易林、林氏无关,而扯到了姓氏香火,更是让哥哥穆之达怀疑妹妹喝得什么酒。可她说的这些话,虽不是事实,但她情绪是真的,她的愤怒发泄是真的,伤人是真的!她的字字句句,像刀一样落在父母的心上。
她好像要把所有的怨愤都在此刻说出来,爆发出来,父亲穆易林老泪纵横无可奈何,母亲林氏听她说那些,既痛心又心疼,她缓缓靠近小晚,那只朝小晚的头没有轻轻拍下去的手,欲落下又缩回,小心翼翼......
低头垂泪的小晚,也慢慢抬起了头,看着母亲林氏那只手,从喉咙里低沉嘶吼道:
“我恨你们!你们就像是勒在我脖子上一根连肉眼都看不见的细绳,我每走一步,就让我皮开肉裂、血肉模糊,让我怎么也挣不开!”
她眼底泛红,脸颊挂满泪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深吸一口气,从从容容说完了……
就像说完了这一辈子想说的话,她闭上双眼,任自己的身体倒去,随便它倒在哪里,任这世间如何崩塌,仿佛与她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