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他的话惊醒了对方,还是苏老相公三个字太重,那个捏着酒杯望着窗外花圃与湖光发呆的男人回过神来,伸手将信拿了过来。
“老相公这是嫌我日子过得太舒坦吗?寄封信这么不容易,非得说这些糟心事。蔡长元奸相乱政,排除异己,胡作非为,跟我有什么关系!”
男人瘪了瘪嘴,一边看信一边嘀咕着。
“朝廷的党争那不都是废话嘛!没有党争,我一个打小立志要经世济民的读书人至于跑到这儿来教书避世吗?!”
说着男人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接着继续看着。
“三日同天,就剩三年了,大玄大燕哪个不是厉兵秣马,准备一统天下,官家和朝臣们竟还望着凭大江天险,御敌国门之外,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又一杯酒。
“这些狗屁修行宗门,实在是该杀!一个个的不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偏偏要掺和进朝廷大事,自己又不事生产,吸食民脂民膏,还以武犯禁,如今居然敢掺和进储位之争,全杀了都错不了!”
再一杯酒。
“罢了,罢了,我已不问世事,管他们的,这些该是韩子元、范子夷他们头疼的事。无趣,无趣,老相公这信寄得太无趣!”
他摇头晃脑地再喝了一杯酒,继续读着,忽然眉头一挑,眼中带笑。
“老相公都那把年纪了,还会觉得一个后生的诗写得好?还专门寄给我看,这倒有趣。”
“停杯投箸不能食,这有啥啊,人生大事,吃喝二字。自己身体都照看不好,还能做何事?不妥不妥。”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有点意思,人生路难行,处处行路难,倒是贴切。但这黄河与太行,在何处啊?”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这两句颇为突兀,当有典故,但典又为何?老相公!你是故意给我出难题吗?”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男人念到此处,忽然抿起了嘴,握着信纸,看向窗外,神色怅惘之中夹带着一丝痛苦。
谁少年苦读时不曾梦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经世济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但现实的苦痛和纠结,让他没有和苏老相公、韩子元、范子夷他们一起选择尽量维系,尽量斗争,而是抽身而退,躲避那些纷争和倾轧。
这一退,便是一生。
哪怕他曾子玄才五十有二,而苏老相公已近八十。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回神,不知不觉,酒壶里的酒已经被他喝完。
他睁着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看向信纸的最后。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男人的身子陡然一震,如遭雷击。
他仿佛看到了那位苏老相公微微佝偻着身子,脸上如同当初接待他们这些应试举子时的和善笑容,目光勉励地看着他,“子玄,一时困顿,多有挫折,但切莫就此放弃,静候时机,总能有乘长风破万里浪之时,到那时,还望你直挂云帆,兼济沧海!”
老相公,子玄辜负了你的厚望啊!
男人双目泪珠滚落,喉头失声。
一旁的仆人早就死死低着头,不敢言语。
又过了良久,男人重新拿起最后一张信纸,看向最后一段话。
苏老相公铺垫了这么久,总是要说出些什么的。
如果他真的劝,真的用心良苦地这么劝,自己真的要拼着家破人亡,改变早已做出的决定,也要去走上一遭吗?
不去的话,是否又太过绝情,太过辜负老相公的一片苦心了?
带着这些纷繁的念头,他的目光落在最后的几列字上。
【子玄,此诗乃西凤路一位名唤陈南之才子所做,赠予范家小娘子,今已名扬临都,然其典颇有难解之处,汝既为江州州学教授,不妨为吾探知一二,若有所得,来信为谢。江州逍遥,盼君安好。】
......
江州州学教授曾师行沉默了好久好久,才将那些自作多情的充沛情感慢慢压下去。
他想着,此生若还能见面,他定要问一句苏老相公,你知不知道我都做好应邀回京的准备了,你却给我来一句让我帮你找人!
不是我负了你,是老相公你负了我啊!
“去,打听一下,西凤路可有一名叫做陈南的读书人,据说跟范家有关系,找到了立刻回禀!或者直接将他请来,我要见他!速去!”
一旁的仆人连忙答应,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