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这一招单足撑地的高扫踢,以寻常武者的视角来看,动作太大,架子太高,简直可称一句破绽百出。
可他只用了两个字,便弥补了这所有的不足。
堪称神速的快!
沉如陨星的重!
这一腿在未加速到极限时,就已如一片冷森森,暗沉沉的幽邃弧光,宽松的武道裤紧贴大腿,筋络盘结骨骼,裹着皮肉,劲力之锋锐沉雄,更胜斧刃重锤。
以葛树根的前冲的速度,他几乎是吃定了这一击!
间不容发之际,葛树根正要落地的左脚突然抽回,像是脚底打滑,换到身后蹬地,同时右脚腾空向前,借助重心失衡时下坠的引力,令身躯如劲矢斜射,险险躲过这一击。
“好身法!”
顾衡踢出的右腿重重踏地,以这条腿为支点,他拧腰拔背,坚韧厚实的背肌隆起如山岳,双拳呼啸而出。
他的双臂上绞着铁丝般的肌腱,拳技洗练纯粹,劲力霸道强硬,在数丈内卷起肆虐的风暴。
面对如此狂猛的攻势,葛树根脚踩龙形步,身子飘忽不定,像是一抹飘渺的孤影幽魂,在方寸之地腾挪闪转。
数十拳后,顾衡上半身微震,拳势顿时止住。
他神色古怪。
葛树根停住身形,拍了拍衣服,狡黠一笑。
“我说了,一码归一码。这就是我的谢礼。”
顾衡抱拳,朝葛树根沉声道:
“这礼,太重了。”
在方才的试手中,葛树根完全将自己这一身龙形变化的精髓,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出来。运劲发劲的路径,简直是纤毫毕现。
武行自古便有关门弟子的说法,关门弟子得了真传,练功时得挂起帘子遮挡,连家人也不能看。
足见武人对待拳法传承,是何等郑重。
所以,武行又称挂子行。就算是在现代,“法不轻传”的道理依然适用。
葛树根的传艺之情,如顾衡这种性子方正的传统武人,自然知道是何等深重。
看着顾衡的表情,葛树根长叹一声,语气萧索。
“将这门拳术传下去,也是我的心愿,还有……”
话没说完,顾衡就已明白了葛树根的意思,他点点头,肃然正色道:
“葛黎那边,我会帮衬的。”
葛树根笑了下。
自现身到现在,这位同德堂的大龙头似乎一直在笑。
但唯有这一次的笑容,令顾衡感觉到一种“真”。
那张毛孔细腻,肌肤白嫩的圆脸上,挤出两条狭长的法令纹,他笑得很浅,很淡,也很轻。
他笑了,也就是答了。
“那就拜托了。”
顾衡觉得有些不妙,因为他从葛树根的言语里,听出了一丝不详的托孤意味。
的确,以他们的体量,哪怕只是和羽化集团的一根触角作对,都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葛树根苦笑道:
“学钱老爷子这么多年,还是没学像样啊,让顾兄弟见笑了。”
顾衡不由得扬起眉毛,略带惊色。
“老龙堂那位?”
老龙钱辰纲,鲸川岛掌控者之一,“龙首”头衔的蝉联者,是真正意义上的传奇人物。
这些年来,鲸川岛虽然号称由五大龙头共治,但其中招摇山和尊胜能寺分属道佛,几乎不涉及地盘争夺,联合政府衰颓,真正占据鲸川岛的,乃老龙堂和长鲸集团。
老龙堂占据岛屿西侧,囊括了近六成的港口生意,投资建设了几乎整个西部的城市。
杨城,也是其中之一。
众所周知,老龙堂的大堂主,“老龙”钱辰纲,打天下只靠一双铁拳,从不假外物,生平最厌枪炮。
在他的影响下,除了隶属于联合政府的城防局外,整个鲸川西岛都禁绝了火器。
这条老龙一向被认为鲸川岛上,最有豪气,最有本事,也最有魄力的大人物。
即使是顾衡这种,几乎不接触外界信息,一心练拳打拳的武者,也听说过他的鼎鼎大名!
葛树根看着自己的手掌,感怀道:
“我和钱老爷子只见过一面,他是吃得开的大人物,我是睡天桥的穷人。但在心里,我把他当朋友。”
注意到顾衡的眼神,葛树根嘿笑道:
“怎么,想听故事?”
顾衡坦然道:
“整个鲸川岛上,对老龙不感兴趣的人,恐怕不多。”
“那我就说说。”
葛树根眉眼飞扬,依稀像是回到了少年时。
年轻时,他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十二三岁便离家,来到了鲸川岛的核心城市——天都。
他没钱读武校,就想在这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个明师学功夫。
葛树根的根骨不算上佳,在天都这块豪杰汇聚的风云地,更是平庸中的平庸,自然无法得到武道大家的青睐。
但他性子倔,即便条件艰苦,也要咬着牙,在遍地荆棘中蹒跚前行。
他白天就去天都的武道大学里,看学生们在操场练武的身姿,晚上则去码头帮人卸货,赚些微薄的薪水。
葛树根知道,其实自己的悟性很差。
想尽一切办法,他也只能模仿得形似,捕捉不到真正的神意,更没有那些天才别出心裁的灵性。
可葛树根还是坚持抽茧剥丝地去拆解,最后获得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的收获,也足够令他欣喜。
只是在天都待得越久,葛树根就满心苦闷。
在杨城,随处可见苍蓝的辽远天空,在天都,高楼大厦间只剩一条狭长天痕,电线交织,更将这仅存的天色斩得支离破碎。
葛树根一抬起头,就觉得胸口堵得慌,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住的桥洞里狭窄阴湿,即便这样,每晚都挤满了人,留给他的地方,甚至只够抱腿蜷曲。
熟面孔不断被生面孔替代,永远有流不尽的新鲜血液,注入这座城市里。
有些人是待不住走了,更多的人则是永远地留在了这里,用血肉滋养出了这一片五光十色的繁华。
这座城市里,什么都能拿来交易,无论是拳术,肢体,还是身家性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癫狂之气。
武人的传统价值观,仿佛被这股狂气撕扯得七零八落,在这里,真能学到纯粹的拳法吗?
葛树根不知道,但他是真有点想吐。
一想到那些价格高昂的炼体药材和秘传拳谱,再看看自己这一身粗陋的武艺,他几乎能够听到梦想破碎的声音。
在艰苦的挣扎中,他遇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改变了葛树根的一生。
那一天,葛树根在码头卸货,他的兄弟在无意中,招惹了“码头霸”的人。
一言不合,两方人马立刻交起手来。
葛树根拳术虽是不精,却是个讲义气的好汉,见兄弟受伤,直接拿出了拼命的架势,在混战中凭借一身悍勇的气血,硬生生用偷学来的“虎扑”,打翻了两个精通拳术的打家。
就在葛树根被人放倒在地时,双眼迷离如蒙黑布时,一条伟岸的身影,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在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什么东西,拍在了自己身上,根据触感,葛树根判断出,那应该是一本书。
一个嗓音在葛树根耳畔响起。
当时的他,根本无法形容,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声音。
葛树根只有一种感觉。
这人开口时,天地寂静。
“站起来,这书送你。”
葛树根勉强抬起头,挣扎着撑起眼皮。
他看到了那个人。
一个堪称伟岸的男人,那人的手,那人的身姿,还有那夺目到无法言说的神情,这一切的一切混杂起来,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
那就叫做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