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奋道:“可不是么?可是这两人在村中结仇,别人也难以阻止。为了脸面,谁也不低头。于是几个月后,王家子突然找到张家子,当着众人的面,发起决斗之约,要是张家子不敢决斗,就要当众认错。”
为何发起决斗?因为这样的私人矛盾,谁也没有犯罪,谁也没有叛道,根本无法处置。
按照大明决斗条格的规定,倘若因为私人之间不可化解的矛盾发起决斗,不敢接受决斗的,就要答应对方的要求。
“张家子如何肯当众认错?就答应了决斗。众人苦劝无果,于是决斗书写好,交到乡村公所,又交到县衙。”
“两人带着村中证人,一起来到县衙。县令和和警堂的司警县尉,一起审核决斗是否能够通过。两人当众表示生死有命,无怨无悔。两人的体格年纪也都差不多,也都没有病患,都是符合决斗条格规定的。”
要是两人的身体素质和年纪差距较大,或者接受决斗的人身体有病患,就不允许决斗。倘若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对一个瘦弱的人发起
决斗,就算瘦弱者接受决斗,也不会被允许。
相反,身体瘦弱的,却可以主动向强壮的发起决斗。
“最后,吴县第一起决斗通过。两人就在县城忠武庙的广场上,当着数千人的面,再次宣布自愿决斗,签下生死状,决斗了。”
“两人都选择了汉剑搏杀。汉剑何等锋利?两人没斗两下,张家子就被王家子刺穿胸膛,当场死亡。而王家子被张家子刺伤了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幸好没死,医治之后捡了条命。”
“此事之后,乡中习射习剑之风更是大盛,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这一辈子就遇不到别人对自己发起决斗。而且乡中礼节也更好了,为小事争吵斗殴的也少了,因为要是无礼挑衅,保不齐就会发展到决斗。”
赵庆道:“决斗一死一伤,虽然不是好事,可也是解决私人恩怨的法子。先秦时,猛士慷慨悲歌,动辄拔剑而起,决斗于市井者大有人在,眼下,不过捡回来用罢了。蒙古人在草原上也动辄决斗。”
“敢于决斗,固然是勇。可不接受决斗者,也未必真是懦夫。淮阴侯韩信,曾经被人挑战,但他没有接受决斗,但不能说他不是英雄。”
大明武士的教育,可不光是匹夫之勇,武德之中,还要有智。
几人说了一会儿话,赵庆就离开村公所,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赶去。
离家越近,他的心情就越是激动。
数年未归,虽然从村正口中得知父母都还好,可他仍然近乡情更怯。
忠孝不能两全啊。既然选择了从军,就六年没有侍奉双亲,膝下尽孝了。
赵庆看着大雪中的祥和村庄,看着袅袅升起的炊烟,看着在雪地中奔跑嬉戏打雪仗的孩童,以及熟悉的乡音,不禁心中温暖无比。就连漫天大雪,也冷却不了他的心。
家乡虽然与天城般的京都长安差若云泥,可却有长安城没有的江南风情,有长安城没有的田园风光,更没有他的家人。
“咦?那不是,那不是赵大郎么?”一家农户的院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子,看到赵庆顿时讶然出声。
“啥个物事?”一个中年妇女出门问道。
中年男子手一指,批了批狗屁大袄,“赵家大郎啊,侬弗认识了?”
“喔唷!可弗是赵大么,真是伊呀!”中年妇女很夸张的尖声道,“好几年不见,简直认弗得伊了,伊倒是出落的这般威风哉!我的娘哟。”
中年男子一跺脚,“侬弗要高声!让赵大郎听见,弗要怪侬!侬晓得吧,他是武士!是大明军中武官,有品级的。阿拉要敬重,晓得伐?”
“喔唷。”中年妇女拍拍身上的雪花,“伊倌儿做的再大,弗是阿拉乡亲么?伊也是金湾村的人好伐!”
一个少年站在后面,羡慕万分的看着武士挎着的唐刀,“娘,过两年阿拉也去参军。”
中年妇女看了看少年,摇摇头,“伊这个样子,哪里能选的上。”
中年男子也很羡慕的望着赵庆的背影,“伊娶浑家完全不愁了,就是女子少,他也是能挑的。”
“挑?”中年妇女冷笑,“这十里八乡的,好女子就是那么几个,早被人摘了。伊还能挑哪个?不过,听说伊在长安呢,那可是京城,伊的眼界这么高,估计乡里的好女子伊也看不上。”
“那倒是。”中年男子说道,“伊是武士,又在天下脚下,肯定还是见到过圣人和圣母娘娘的。这么大的前途,哪里还能看得上小家小户的女子?”
赵庆一路踏雪而行,惊动了很多村民。只是,赵庆现在身份不同了,他们也不敢贸然跑过来寒暄。
他们只能不远不近的站在那里,只要赵庆看过来,他们就抱拳行礼,甚至鞠躬。
赵庆也不远不近的抱拳行礼,却没有走过去寒暄。
因为他是官,还是武士。要是他靠上去寒暄,乡亲们就要再次行礼,或者心中不安,或者招待自己。
还是不要叨扰了。再说,这么一家家的拜访一遍,今日也不要回家了。他可是归心似箭呢,干脆一家也不去。
赵庆就在村民们的羡慕而敬重的眼神中往家中走去,等到远远看到那可熟悉的大松树,以及大松树下的院子升起的炊烟,他所有的疲劳就一扫而空了。
那就是他的家了。
此时,他忽然发现,自家附近,竟然多了一个新院子,增加了一户邻居。
但他也没有惊讶,哪个乡亲修了新院子,有什么奇怪的?这几年江南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盛世降到,没有修新院子才奇怪。
路过这个院子时,他看到院子里种满了很多梅花,在大雪中娇艳欲滴,分外美丽。
咦?
赵庆这次有点惊讶了。
虽然江南风光秀美,百姓也比较文雅一下,可是由于乡下清苦惯了,农家倒是很少有人会在院子里种植梅花,而是往往种菜。他的记忆中,也就是村正读书人家中,或者家境比较富裕的人家,才会有闲情逸致的种一院子花。
正在欣赏满院子的雪中腊梅之时,忽然一个女子从屋里出来,站在一簇梅花前,轻轻嗅着,脸上露出欢喜之色。
在看到这个女子的刹那间,赵庆就心生悸动。
这女子约莫十七八岁,正当妙龄。她身材玲珑,神色婉约,五官秀美,兼之黑发如云,肤如白雪,端的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娇俏小娘子。
而此时,女郎站在肆意开放的腊梅前,衬映着飞雪,即便她一副农家女子的衣装,也显出几分清华的气质。
此女,倒是有些熟悉啊。
同村女子,看着熟悉当然不奇怪。但是赵庆这种熟悉感却很奇怪,仿佛他在其他地方见过此女,不是在村中,甚至不是在本县。
到底在哪里见过?
赵庆脚步放缓,不由陷入回忆中。
猛然间,他想起来。
虽然过去了几年,但他还是想起来这个女子是谁,虽然当时她还小,最多十二三岁。
那年,他跟随圣驾出海收复瀛州。大军抵定瀛州之后,带回来很多女子。他当时,就是保护这些女子乘船西归的人之一。
一个小姑娘在船上晕船,吐的七晕八素,看着实在可怜。他看到那小姑娘,想起自己的妹妹,实在看不过去,就去找船上的军医,来给她治疗,还给她一块糖果。那小姑娘和她的母亲,还对自己千恩万谢,一直鞠躬说什么马司马司。
在船上好些天,他都能看到她们一家人。当时她们一家人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依靠,不敢离自己的视线太远。
下船时,小姑娘还哭了,对自己鞠躬抹泪,叽里咕噜的说着听不懂的话。
所以,他对那个小姑娘影响很深刻。他甚至记得,她的名字好像叫什么菜子。
想不到,她们一家人,被安置到自己的老家,还和自己做了邻居,天下怎么会有如此巧的事?
赵庆似乎还有些不信。他眯着眼睛打量那个女子,这才肯定,就是那个叫什么菜子的丫头。
所谓女大十八变。可是这丫头,眉眼之间还能认得出是她。
男人烁烁的目光很快就让那女子感知到了,她抬起眼眸,看到一双炯炯有神盯视自己的眼神,顿时吓了一个激灵,赶紧头一低,犹如一头惊慌的小鹿般,转身就往屋子里走去。
然而,女郎的脚步很快就停下,慢慢的转过身子,神色越来越惊讶。
“侬,侬是…”
她开口就是比较地道的姑苏话,但是语调还是有些奇怪。
她的神色先是讶然和疑惑,但渐渐的变成惊喜。
“赵庆萨玛!阿罗…赵庆萨玛?”女子声音激动的说道,目中满是喜悦之色,她迈着双腿跑出院子,就这么径直的跑到赵庆面前,微微扬起娇俏的脸孔,“赵庆萨玛!”
虽然来得江南好几年了,她也学了一口流利的汉话,可是激动的时候,仍然不由自主的说起东瀛底层百姓常用的,也最广泛的东瀛语。
“我是苦菜子!”她担心他听不懂,赶紧换了汉话,“我还记得你。”
她的眼睛笑的弯弯的,目中还有亮晶晶的泪光,“想不到,你从燕京回来啦。我听赵阿娘提起过你,但还不敢相信,真的是你。”
苦菜子说完,就深深鞠了一躬。
“某也想不到,你会在此处。”赵庆也有些高兴。“某记得,你改名叫文菜了?”
“是。”苦菜子点头,“如今叫文菜了。”她指指后面的院子,“我娘亲嫁人了,这就是我们的新家。”
赵庆点点头,“家主对你们好么?”所谓家主,指的是苦菜子的继父。
苦菜子甜甜一笑,“阿爹对我们很好。”
赵庆也能看得出来,她如今的日子不差,虽然是个典型的农家女,但面色红润,头发乌黑润泽,应该这几年没有缺少吃食。
农家的日子,只要赋税不重,有田可种,没有灾荒,日子还是过得去。
“外面雪大,你回屋吧,我要回去了。”赵庆对苦菜子点点头,就往自己院子而去。
“是。”苦菜子在身后微微鞠躬,却没有马上回屋,而是站在雪中,定定的看着赵庆走远。
赵庆回到院门口,一条黑箭射来,正是他当年养的小黑。
即便赵庆走了好几年,黑犬也记得主人。它嘴里呜咽着,耳朵垂下来,摇头摆尾的围着自己,显得极为高兴。
赵庆摸摸黑犬的头,一步跨入院中,喊道:“爹,娘!儿回来了!”
屋子里很快冲出四个人影,正是赵庆的父母和弟妹。
“爹!娘!”赵庆首先就跪拜下去,“不孝儿庆,拜见双亲!”
“儿啊!”
“阿兄!”
四人一起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他们万万想不到,赵庆竟然赶在过年前回来了。
“儿啊!”赵母忍不住喜极而泣,她看着高大威武,一身武将气派的儿子,激动的说不出来话来。
赵父也欢喜无限,不过到底没有流泪。
“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赵父上前一把拉起儿子,“我儿快快起来,怎么学的知礼了?”捶捶长子的健壮的身体,拿起那把黑鞘唐刀,“我儿是武士,金湾村还是独一份,爹欢喜的很。”
已到弱冠之年的弟弟赵喜,上来一把抱住赵庆,“阿兄,伊可回来了!爹娘可是日日盼着!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赵庆也狠狠在弟弟背上捶捶,“好得很,伊结实了不少!”
“阿兄…”年已十七的妹妹赵乐娘也泫然泪落,上前盈盈下拜。
就是农家女子,也是知礼节的。
“乐娘也成大姑娘了。”赵庆看到亭亭玉立的妹妹很是欢喜。
“好了,你阿兄回来,那是天大的喜事,伊不要流眼泪,不吉利!”赵父说道,拉起儿子的手,“走!进屋!”
赵庆其实不用问,就知道家中的日子比当年好多很多。从父母弟妹的气色和穿着就能看出,自己家虽是农户,却不缺衣少食。
院子里还养了鸡鸭,不远处还修了了猪圈。
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
也不光是自己家,甚至不光是本村本县本县。他一路从长安回来,路上经过很多城镇村庄,到处都是一副生气勃勃,祥和太平的样子,连乞丐都很少见到。
他记得以前,就是古书富庶之地,也到处是流民和乞丐,乡村的百姓几乎个个面带菜色,瘦弱不堪,神色愁苦。
可是如今,当初的一幕烟消云散,恍如隔世。
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恩赐啊。
要不是陛下,天下还在契丹人手中,乡村还在豪强和保长甲主手中,百姓度日如年,哪里有如今的安乐太平?
不过,看到父母头上的白发,以及明显衰老了不少的容颜,赵庆也心中发酸。
赵庆进入屋子,刚好饭菜已经做好。他打眼一看,不但是白米饭,还有鱼肉。
“伊回来的正好,虽说不是过年,今日竟有鱼肉!”赵母笑道,对自己今日很舍得的用了鱼肉而感到有先见之明。
看来,就算赵庆不回来,家中也能偶尔沾到荤腥了。
赵父甚至乐呵呵的拿出一壶酒。
在赵正的印象中,不知道多少年家里没有喝过酒了。
一家人满心欢喜,其乐融融的围着桌子坐下,就是那条黑,也老实不客气的盘在每人一套陶食具,竟然是分食。
见到赵庆露出意思惊讶之色,赵父笑道:“伊数年未归,不晓得村中改了不少规矩。”
他指指面前的陶盆,“官府倡导分食,说是同盘共餐不好,叫什么…”
“不卫生。”赵庆笑道。
赵父一拍大腿,“对对,就是不卫生。说要是不卫生啊,一人生病,就全家容易生病。所以啊,乡正村正就给大伙改了规矩。刚开始,颇不习惯。可日子久了,倒也觉得很好。起码,没有人和我抢菜了,哈哈!”
赵庆笑道:“这是好事。同盘共餐,大家一个菜盆吃菜,虽然显得和气,但要是一人染病,这病毒和细菌就会传染。这也是为何一人得病,有时候全家得病的原因。”
“军中那么多人,也都是分餐而食,决不允许多人共用一盆菜,防范细菌病毒之举,更是严格。”
赵家人也听说过病毒和细菌,这些都是乡村公所宣传过的,所以听了也不吃惊。
分餐制刚开始推行时,不少人还心中抵触,觉得太过于麻烦。但是几年推行下来,就慢慢习惯了。实际上所谓的麻烦,也就是每人一套餐具,洗碗麻烦而已。
但是慢慢的,人们也发现,分餐推行之后,一家人全部染病的例子就少了。
“喔唷,我的儿啊,吃饭为么事带着刀子啊。”赵母一边给赵庆分餐,把最好的肉分给他,一边嗔怪的指指儿子腰间的唐刀,“早知道伊当了武士官人,粮睡觉都能笑醒,可伊也不能吃饭挂着刀子!”
赵庆拍拍唐刀,“倒不是儿故意显摆,只是而习惯了。军中大家吃饭,都是佩刀,必要时还要拔刀切肉。再说,行军打仗,吃饭就在野外,刀又放在哪里呢?当然是随时携带。”
赵庆的手很自然的扶住刀柄,“要能在紧急关头,一息之间拔刀杀敌。”
他一握住刀柄,那种勃然欲发、拔刀而起的气势就油然而生。加上他腰背挺拔的如钟坐姿,显得很有几分威严。
这真不是赵庆刻意如此,而是在军中,在陆师学堂,在战场上养成的气质。
他早就不是那个淳朴的哦农家子弟了,他已经蜕变为大唐武士。
“好了好了。”赵母又是欢喜儿子变得与众不同,又是嗔怪,“你的手,不要握住刀把子,伊这样子,让人怕怕的。”
“那儿就摘下刀。”赵庆呵呵一笑,还是将刀摘下来,挂在墙上。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