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岁之前的昌响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如同自己的名字一样,只剩下畅想了。他想要拥有一技之长,但他最擅长的却只是在机关应付各类杂乱的琐事;他想要有个相对优越的生活,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早早断了暴富的念头,但他自认为最为优越的生活只是在酷热的天气里去肯德基买一支甜筒慢慢舔着吃;他甚至想像微信朋友圈里那些所谓的朋友们常见的状态那样四处旅游,但每次冒出的这里那里的想法时,总会被他钱包里包裹着的数据打破。
大概这就叫失败的人生吧,昌响想。
一切就是这样突如其来改变的,几乎在不经意间,他拥有了自己二十八年间想都不曾想过的专长,也拥有了周而复始的财富,也会到各个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游览,但他觉得,这不像是他该有的生活,貌似是成功的失败。
这次他要去的地方是自己大学所在的城市,那里有他的校园女友。
大学毕业不仅仅代表着失业,同时也会代表失恋,无论那几年间怎样的坚如磐石海誓山盟,毕业的时候,千般浪漫万种风流都会被一个现实的问题稀释,那就是怎样活下去,所以恋情只限于校园之内。但昌响的校园女友在和昌响分手时考虑并不是这个,而是必须到了分手的时间,这个叫作方朵朵的短发女孩早已无法忍受昌响的平凡、昌响的天生浪漫缺失症以及昌响的穷,毕业只是分手的理由而已。
昌响对这个理由很无奈,为此他追问方朵朵,为什么当初要选择在一起呢?
方朵朵的回答更令昌响更无奈,老娘瞎呗。
这种回答使昌响备受打击,以至于此后再不打算招惹女性,尤其是瞎娘们儿。何况之前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他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惯性使然,导致他有钱了以后仍不抱此念。
昌响没坐高铁,也没乘飞机,他喜欢乘坐国内k字头的火车,因为他在整个求学时期都习惯于这种交通工具,火车上的人味儿比较浓郁,同时,如果不是火车,也不会有他后来的幸运的抑或是不幸的经历。
见到方朵朵的时候,这个曾经白白胖胖的短发姑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大眼睛眼皮塌陷,两腮已经不再有什么弹性,尽管一路上昌响一直在回忆吻在方朵朵脸上那种肉乎乎的感觉。方朵朵的父母、丈夫、孩子都在,病房里有些拥挤,大概这些人或多或少地听说过方朵朵与昌响曾经的历史,他们很自觉地躲了出去,方父出门前拍了拍昌响的肩膀,“告个别吧小伙子”。
方朵朵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很努力地转动眼球瞄着昌响,昌响也看着她,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里究竟还有没有怜爱的成分存在,因为一周前他
接到电话时方朵朵说的话很让他想入非非——“想见见你”,但昌响着实没想到二人多年之后的见面是这么个情况。
从vip病房里的设备来看,方朵朵夫家的经济条件很好,昌响一边环视一边抓过方朵朵骨瘦如柴的手,半晌才放下并朝着方朵朵笑了笑,忽又觉得此时的笑非常不合时宜,颇有些“你也有今天”的味道,就急忙板起脸来,俯身在方朵朵耳边轻声说道:我要救你。
然而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昌响与方朵朵的父母、丈夫的交谈出了问题,昌响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告诉方父和方夫,方朵朵的胰线癌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试试,但收费比较高,而且并不是正规的医院和有执业资格的医生。对于第一个条件,方父和方夫交换了一个眼神,而第二个条件说出口,二人立即疑惑起来。
方父问昌响,怎么能确定不是骗子呢?
昌响回答,我刚刚说了可以试试,如果时间允许你们也可以实地去看一看,但是看来方朵朵现在的状况等不了太久。
方朵朵的母亲急忙抓住老头儿,闺女已经都这样了,死活都要试一试噻!此时,方朵朵的主治医生打扰了他们的谈话,医生建议方家把病人由住院部转入临终关怀病房,方朵朵的母亲立即哀恸地嚎哭起来,昌响只好礼貌地留下电话便告辞了。
在大学旁边那个熟悉的小宾馆里住下,昌响没能入住当年和方朵朵长年厮混的客房,记得那个房间对面是一幢小洋楼,昌响一直没能见到洋楼的主人,但他喜欢洋楼外墙上郁郁葱葱的凌霄花,拉开窗户就能看到满眼茂密且旺盛的花朵,他非常回忆那段时光,可是方朵朵不喜欢他的举动,拉开的窗户不仅会春光外泄,还会有苍蝇飞进房间来。
傍晚时分,昌响在大学校外的小吃店里买了一份麻辣烫,他不喜欢这种食品,奈何方朵朵爱吃得要命,昌响总怀疑她的白白胖胖是这样吃出来的,但是今天,昌响决定尝一尝。就这样,他在众多年轻男女们的注视下挑起一串豆腐皮来,毕竟他是一个已经过了吃麻辣烫年龄的大叔啊。
正要往嘴里塞的时候,电话响了。
看得出来,方老头儿是个长期混在某个机关的老油子,字里行间充斥着小官僚的官腔,也有小官僚的顾左右而言他,老头儿的闪烁其词之间,还有方朵朵的妈妈在旁边带着哭腔的控诉,昌响大概听明白了,他们之前交谈中出的问题集中在方朵朵的丈夫身上。昌响说,这样吧,两天后我找他谈。
方老头儿问,我女儿还能撑到两天后吗?医生已经放弃治疗了。
昌响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他冲着电话大喊:方朵朵要是在一个月之内没了,我陪她死!说完,他在麻辣烫店铺里那些少男少女诧异的目光中,三口两口干掉了面前的那堆食物。
其实,两天之后与蔡杰谈话的是贺晓敏。
作为整个机构里脾气最差、说话最尖刻、损人最恶毒的姑娘,贺晓敏从开始就没给蔡杰什么好脸色。
贺晓敏问:作为一个民间医疗机构,在病人治愈可能性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条件下,你仍然拒绝,这是不是代表着你希望你的妻子死掉?
蔡杰答:我不知道你们是哪里冒出来的野鸡医院,也不知道你们所说的百分之八十治愈率有多可信,我凭什么要信你们。
贺晓敏说:我们承认,国内乃至国际正规医疗机构都会承认你妻子的病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但我们不同,我们说能够治愈,就一定会负责到底,这是需要签订正式文书的,我们也将对此负法律责任。有这样的保证,你为什么不敢尝试?
蔡杰说:既然你都说了是尝试,那就是有风险了?既然有风险,我为什么还要试?
贺晓敏爆发了:你给医生塞了红包,要求提前结束治疗并提前把你妻子送进临终关怀病房,这是一个丈夫该做的事吗?你告诉我,你的这个行为是你的本意还是蒋岚的授意?
两个人的谈话就此结束,谈话目的全部实现了,蔡杰同意支付全部资产的百分之十作为医疗费用,但贺晓敏必须保证蔡杰与方朵朵解除婚姻关系。拿着这个结果,贺晓敏没好气地责难昌响,严重违反了本机构“不得自行联络病员”的规定,你怎么说?
昌响苦笑,该我的责任,自然由我来负,我让你出面是希望方朵朵能够得到治疗,你怎么说?
贺晓敏从客房门下捡起一张名片大小的广告纸边看边笑,我是律师啊,当然有能力让蔡杰和你的方朵朵离婚,再和他的蒋岚双宿双飞,你呢,就可以拣个漏把方朵朵治好了再重温旧梦,说说看,你是不是早就打好了这个主意?住在这样的小宾馆里,是不是打算先找个小姐练练手再持证上岗?
我是医生啊,医患之间不会有恋情,所以不能叫“我的方朵朵”。昌响端正了面皮打岔,你怎么把蔡杰的那点事儿查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是律师啊。贺晓敏笑着说,再纠正你一句话,你不是医生,如果你非要坚持自己是医生的话,麻烦你出示一下资格证书。
接走方朵朵那天,方老头儿坚持要随行,昌响告诉他,随行人员只能有一名,相比之下蔡杰更适合。而蔡杰在心不甘情不愿中,对昌响也就没了好脸色,他甚至满脸狞笑地轻声对昌响说,这么多年还没死心,总算物归原主了是吗?
昌响看了看他,你把蒋岚也当作物吗?
蔡杰声色俱厉,你想要方朵朵回到你身边,又干吗非要从我这里坑走那么多钱?
贺晓敏从二人中间挤过来,回头对蔡杰说,注意你的用词,这笔钱是治疗费,当然,在你的意识中这笔钱叫分手费,对于我们律师来说,这叫服务费。
与贺晓敏交过手的蔡杰不敢多说,却又想找回几分面子,便提高了嗓门,我去陪护期间的食宿怎么安排?
贺晓敏甜甜一笑,你在陪护期间的一切费用自理,如果你想要带着蒋岚包房陪床也可以,但不管你们怎么睡,只能睡在医院以外的宾馆旅馆或是大车店。我们只负责治疗,别的都不管。
昌响在医院里等了方朵朵一行整整两天时间。这里要加个括弧,所有来过这里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里不是什么正规的医院,尽管确实有医生在这里出没。单从风景来说,僦居疗养中心地处南方城市郊区的山坳里,这里有着起伏不迭的山峦曲线和四季常绿的灌木、雨林,有着两幢不大的小洋楼和一排职工宿舍,有着小洋楼和宿舍环抱的一方水塘和半圈长廊,还有着……非同寻常的冷清。
“僦居”这个名字是贺晓敏起的。
僦而居之,把疗养院的本质表述得很清楚,就是个租借。其实人生也是一种租借行为,就算有产权,房子也是有使用年限的;有算有青春,青春也是有使用年限的;就算活得再精彩,生命也是有使用年限的。说来说去,生命、财富、相貌等等的一切等等都是租来的。
“僦居”存在的目的就是尽量延长租借年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