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洛阳,小皇帝大宴群臣,只见满席皆是玉盘珍馐,一朝尽在相互称颂,殿里道贺声、敬杯声、谈笑声杂在一起,当真热闹无俦,有诗为证:
玉座银杯金席团,洛阳宫里宴成峦。
英明神武自君主,颂德歌功是百官。
休问伤亡几将士,但夸拿得众河山。
满朝庆喜杯交错,怎晓他家泪未干?
只见那礼部尚书黄升举杯祝颂道:“陛下洪福齐天,我燕唐大军不几日便攻下西京,如今又兵不血刃拿下中都,看来复夺幽州、平定雨真,都指日可待。”
小皇帝哈哈一笑,向着右丞相马安国说道:“我燕唐大军如此顺利,都赖马大帅布置有方,如今又说降‘雨真八骁’之首的唐括将军,真是虎父无犬子。朕就全仰赖丞相父子了。”说罢又是一笑,对着百官说道:“唐括将军会为此而降,显是那雨真皇帝完颜雄不得民心,此虽并非朕之洪福,但平定雨真,也确是指日可待!”
只见百官齐声称颂,那右丞相马安国却是强颜欢笑。他当然以自己这个儿子为荣,心下却莫名不是滋味。因为唐括明提出的献降要求,竟然是“再行‘幽云十八政’。”
并不是说他十分反感这“幽云十八政”,他想要的只是建功立业,并不反对善待雨真百姓,但唯一的一点是,这“幽云十八政”是牛贤季提出来的。
十数年前一战,燕唐能迅速取下幽州,本就是以他的布置,这才数战便得以成功。但先帝设得幽州之后,起先反对战事的牛贤季提出的这“幽云十八政”十分讨得先帝欢心,便好像其功劳已在他之上了一般,又如何教他不着恼。
而后他兵败幽州,甚至连并州都差点丢了,也是多亏牛贤季的离间计,才与雨真议和。在满朝文武看来,便更成了“马安国之过、牛贤季之功”了。
而当今圣上在建功立业上虽也与他不谋而合,但其既是牛贤季弟子,自是比先帝更加看重牛贤季的国政。这位“马大帅”既以“幽云十八政”说降唐括将军,当然更能讨得圣上欢心,可要知道,这位“马大帅”是他的儿子,却仗着着牛贤季之政立了大功,连他都“沾了光”,又教他如何能笑着说上一句“多谢陛下夸奖”?牛贤季活着的时候他比不过,连死了都要压在他头上,直教他哭笑不得。
“牛老哥,你怎么就死了!”那马安国想起牛贤季之死,忽然侧过头,用一种十分细小,却十分哀伤的声音暗自说道,“我欠你那么多债,你怎能没让我还完就死了?”
如果别人听见他的“悼词”,必然只道他是在“猫哭耗子、亮祭周瑜”,但满朝却有一人十分清楚的知道马安国同牛贤季这种非比寻常的关系,那便是兵部尚书周卓。李通达虽没让马跃天告诉周卓是谁杀的牛贤季,却也让周卓知道了这位马老丞相其实同牛老丞相是“一路之人”。否则周卓若还去与马安国“相谋”,那他们的大计可就真的败露的好笑了。
周卓此时自不是要与马安国相谋,而是要履行他“兵部尚书的职务”。只见周卓上前说道:“陛下,这唐括将军既肯献中都‘一府五州’而降,其间绝不会有诈。唐括将军单以十来万人,便能阻得羊大将军四十来万人,还差点困杀羊大将军,实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如今东军无主,臣斗胆请陛下封唐括将军为东军大将。”
那小皇帝抚掌笑道:“周尚书所言有理,便请唐括将军暂且回朝受封,待封赏完毕,即刻指挥东军,平定北境。”其实他国降将无论功劳再大,受降后即刻封为一军大将也是前所未有之事,但这唐括明既有真才实学,又提出甚合这小皇帝之意的“献降要求”,小皇帝自也破例为之。
那周卓又奏道:“马大帅得陛下首肯,答应唐括将军于西京、中都行‘幽云十八政’,但司州飞熊营统领张客、益州天府营统赵高却罔顾陛下旨意,任军士奸淫抢掠,为二营佐领马川、蒋四首告,望陛下按律严办张客、赵高。”
那皇帝脸色一黑,不耐烦的说道:“准奏!但此宴是朕为远在北境的三军办的贺功之宴,周尚书功赏可提,责惩之事却明日再议。”
那周卓装出一副甚为惶恐的模样,说道:“臣知错!”心下却暗自赞叹:“李将军当真料事如神,这小皇帝果然不加详问便准奏,待我明日将真犯事者请奏,再将张、赵二人一并责处,当真是天衣无缝。”
……
“泥济根教”是一个十分莫明其妙的教,莫明其妙到人们都不知道应不应该把它称之为“教”。
这个教虽然信奉一个名为“泥济根美嘎弥”的女性神祇、却没有任何教义,所有教众都认为这位神女就是他们的“妻子”,他们将自己的一切献给这位“妻子”。
但就是这么听着像笑话的“泥济根教”,从胡桑国传到了中原之国,又在中原大肆宣扬开来。如今在燕唐国的教众,也不知是有几千、几万、还是几十万?
此时来到万梅庄的泥济根教教众自是没有这么多,甚至连几百人都没有。这并不是说这些人只是泥济根教教众的一部分,而是泥济根教本身根本就不是“一个”教。
泥济根教的教众虽然都信奉名为“泥济根美嘎弥”的神女,但他们的“神女”却未必是同一个人。泥济根教之所以会传入中原,正是因为两百余年前有一群泥济根教的教众在胡桑国找不到他的“神女”,这才渡过东洋大海,远赴中原寻找“神女”,也将泥济根教一并带到了中原之国来,而那时中原之国的国名还不叫“燕唐”。
泥济根教的教众并不拘于士农工商,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的邻人是否就是泥济根教教众,其教众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未曾娶妻却自称已有“妻子”,而他们的“妻子”,自然就是他们的“美嘎弥”。所以现在人们见着一个过了娶亲年岁的未曾婚配的男子,都会习惯性的问一声:“你有妻子吗?”如果这个人回答“有”、“当然有”或者“怎么会没有”,那其必是泥济根教教众无疑。
但如果只是这样,泥济根教教众也不过是寻常的燕唐百姓,不信奉此教的人也没有必要如避蛇蝎的将其称之为魔教,更用不着步漫芳去挑其教坛了。
泥济根教确实有为恶之事。其一就是被选中的“神女”没有拒绝的余地。要知泥济根教教众虽需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神女”,但那是被选中的少女答应成为“神女”之后的事情了,被选中的少女如果不答应,泥济根教的教众会用尽一切手段逼少女点头。被选为“神女”的少女虽是享尽荣华富贵,但唯独有一点是燕唐国大部分少女都无法接受的事情,那就是“神女”既是自己所有信徒的“妻子”,当然需与所有信徒行“夫妻之事”。而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泥济根教从一个莫明其妙的“教”,变成一个掳劫少女的“淫贼帮伙”。
泥济根教虽没有教义,却有一条来自释教的教偈:“生者必灭、会者定离。”这当然不是说泥济根教同“慈悲为怀”的释教有什么关系。只是泥济根教的“神女”既大半是掳来的,那么过不了多时便或逃或死都是十分常见的事情,泥济根教的教众们便可依此教偈为解释,再去寻找下一个“神女”或说是“神女转世”。
也正因如此,泥济根教教众虽多,其“神女”会自称“美嘎弥”并带着其信徒出现在外的也极为罕见。首先这个女子必然是自愿成为“神女”的,而且一定具有相当的本事。
因为泥济根教的另一大恶行便是,某位泥济根教的“神女”,可以挑战并除掉另一位“神女”,败者的信徒要么改信胜者,要么就受“宫腐之刑”。这虽然在外人、特别是云太平看来绝对是“贼相残杀”的好事,但这些信徒虽是罪有应得,可那被除掉的“神女”、特别是并非自愿的“神女”,那又是何其无辜?
所以泥济根的“神女”若没有一点本事,就算她是自愿的,除非她与她的信徒隐居起来,否则必然也当不了多久。
所以泥济根教虽在中原所传甚广,又并不是“一个”教,但在中原燕唐国的土地上,几乎也只剩下这么一个“美嘎弥”,而这位“美嘎弥”如今其信徒虽只有百来人,但从其他“神女”座下抢来的“隶徒”却何止万计——隶徒并不是“神女”的丈夫,只是“神女”的家仆、杂役和奴隶,他们依然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神女”,却什么也得不到。
这些事步漫芳虽然或多或少的听过,但也所知不详。她只知道泥济根教是江湖中人皆不齿的魔教,胞妹必然不会袖手旁观,这才挑掉了泥济根教的教坛。所以她并不知道这个“美嘎弥”和符俊有什么关系。
其实她应该能猜出来的,因为她那个对泥济根教几乎一无所知的刘大哥都已猜了出来。
……
那自称“美嘎弥”的女人终于还是走进了万梅庄,她真要想进一个地方,又有谁能拦得住她?不过她毕竟还是尊从了礼节,没有将她那百余信徒都带进庄来。
但步漫芳却依然如临大敌似的看着这位庄中下人称“打扮的十分奇怪”的女人走了进来,因为这女人就算一个人都没带,其方才的那一手、确切的说是“那一声”,就足以证明其一个人就比一百个人还可怕。
其实这个女人的“打扮”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她压根就没有“打扮”。虽然说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并不梳妆打扮确也是够奇怪了,但更奇怪的是,这样根本掩盖不住她的美色。
虽说一个能被泥济根教选为“神女”的女人当然不会难看。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竟还能教人觉得其姿色并不怎么输于步漫芳,那也是相当奇怪了。
但这也不是最奇怪的。
这女人更奇怪的还是在她的装束上,她头上缠着一条劣巾拼成的烂布,身上穿着一身十分破旧的白色粗麻布服,上面东接西凑的缝着几块补丁。这身装束不管是与她的容貌、她的举止、还是她的身份,都极不相配。
这身装束,无论教谁来看都是被称为“五服之首”的“斩缞”,这女人就像为刚刚过世的丈夫服丧似的,就这样缓缓的走进了万梅庄的后院。
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最奇怪的是,就是一个这样打扮的女人,竟走到步漫芳面前,对着凝神戒备的步漫芳说了一句:“妹妹,恭喜你定亲。”
于是步漫芳终于也猜出这个女人是谁了,只是被一个这样打扮的女人恭喜,她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那女人却也猜出了步漫芳在想些什么,看了看自己的这身装束,笑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做姐姐的本不该穿成这般模样来恭喜你,但我这一身一穿就穿了六年,你要我换件衣裳,我也没什么可换的。”她说罢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玉镯,忽然便丢向步漫芳,说道:“姐姐就将这物事送你,算是赔罪,也算是给你俩定亲礼吧。”
步漫芳见说,自是顺手一接,却只觉一股重逾千斤的力量从手上传来,急切运功相抗,但待那镯子又缓缓落在她手上时,那股巨力却又一下便消于无形。她心下大骇,看了看手上的镯子,又看了看眼前的女人,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见那女人又笑了笑,说道:“放心戴上吧,这镯子并非本教物事,是江陵牛家、确切的说是江陵刘家的传家玉镯,牛老丞相的妻子下嫁于他时,牛老丞相的母亲也拿来当‘传家礼’过,此时送给妹妹,正是‘完镯归刘’。”
“所以你是……”步漫芳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将这女人的名字说出来了。
但那个女人却打断了她,回头看了看万梅庄庄门口,说道:“他们都叫我‘美嘎弥’,我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还有其它名字了。”只见她摇了摇头,又说道:“但妹妹不是本教中人,自然不能这么叫我,你就叫我‘刘绾素’吧。”
“所以你也姓刘?”这句话并不是步漫芳说的。刘淳杰看着自己的芳妹与这女人说了半天话,终于忍不住插口问道。
“你能姓刘、我为什么不能姓刘?”那女人还是面带微笑的说道。
“所以绾素当然就是……”
“不错,就是指这块从那时起就没摘下来过的东西。”只见那自称“刘绾素”的女人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孝布大笑起来,又看向符辉说道:“可今天过后,这东西戴着才算真正的有意义!”
符辉一直在默默的望着刘绾素,此时见其看向自己,又回过头看了看拼命握着自己右手的梅兰竹,终于说了句:“我不能死。”
刘绾素却依然大笑道:“可你六年前已经死了。”
“死的是符俊,不是符辉。”符辉也依然冷静的说道。
“你更名‘符辉’,行事时却还故意再报上其它假名,无怪乎我座下信者如此之多,却查不到那符俊的半点踪迹。”那刘绾素回头看了看刘步二人,又微笑着说道:“天幸我听得弟弟今日求亲,便赶来送还这本就不该留在我手头的刘家物事,竟正好教我撞上了你,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步漫芳这才相信,这位“刘姐姐”当真是为了送她这个玉镯而来的,却并非是来找她报复教坛一事。她虽知其是泥济根教的“神女”,又打算亲手杀了符俊,却也不禁心生感激。
梅兰竹一直在听那刘绾素与众人对话,她本就是这些人中知道最少的,听到现在才终于想通了大半。这自称“刘绾素”的女人当然便是符俊的未过门的妻子牛绾青,符俊跳崖诈死,而她跟着跳下去也没能死成。虽不知其如何成为了泥济根教的“神女”,但目的显是为了寻到并报复诈死的符俊,而刘淳杰既然是其弟弟,方才想杀符俊便也说的通了。
于是梅兰竹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站出来指着刘绾素说道:“你要寻死是你的事,若不是你非嫁给我符大哥不可,他会出此下策吗?”
“呵呵、‘符大哥’吗?叫的可真亲近。可不知道方才是谁还在说‘你终于肯现身了,终于让我见着你了’的?”那刘绾素冷笑着说道,“你和他第一次见面,我也不会胡乱怪罪于你,但你若敢阻挠我,我也只能送你们一道去下面做夫妻了。”
梅兰竹心下更是惊惧,她知自己说那句“你终于肯现身了,终于让我见着你了”时,刘绾素其人不知还在几里开外,这“顺风耳”的本事,足见其内力有多深厚。而这“我也只能送你们一起去下面做夫妻了”一句,显然也绝非是在吓唬人。
她那“胜过天下所有男人”的壮志未酬,当然不可能愿意就这样死了。但她今日好不容易才得见符辉,要她撇开符辉明哲保身,她却也极难做到。她方才勇气既生,此时当然更不会退缩,竟挡在符辉面前,说道:“你既然要迁怒于我们,那我也无可奈何,江南万梅庄的女儿,绝不是贪生怕生之辈。”
但符辉却一把拉住梅兰竹,说道:“竹妹,你不用回护于我,实这事本就是我的不对。”只见他一边摇头,一面向着刘绾素说道:“青妹,我先前只道你已知我心,便也没再告诉过你我的想法。直到我‘死’之后,才知道我那个‘成了父亲的伯父’一直同你说我和你是两情相悦,这才让你有所误会。我并不是想惹你伤心,更没有想骗你自尽。如今却害得你身入魔教,你要杀我,那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如今有人在侧,却不能轻言去死。”
那刘绾素却依然冷笑说道:“你错了,我当时确是想舍身殉你,但现在要杀你,却和你骗了我无关。你早知道那悬崖下有个山洞,我却不知道。我当时摔断了腿,这才猜到你是在诈死逃婚,只想干脆就那样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可你却连死都不让我去死,那山洞既只你知我知,那个遮遮掩掩的黑衣人,不是你又是谁?我若非还以为你是回心转意,又如何肯要你救治?谁知待我腿伤一好,你又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我当时便下定决心,非要教你死在的我面前,我再来‘殉你’一次。至于我这副身体,反正你也不希罕,我交给谁不是无所谓?成了本教‘美嘎弥’,我要什么有什么,杀你更是轻而易举。”
符辉哑然,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那刘绾素也没有再说话,默默的抬起了手,忽的一掌便向二人劈了过去。正道是:
情到深时皆是恨,话无说处但凭拳。
死生几许终成债,不做鸳鸯请做仙。
梅兰竹正要相迎,符辉却一把将她推到旁边,说道:“你别插手,你越插手,我俩死得越快。”
梅兰竹被推了个踉跄,又听心上人竟将自己说得像个累赘,心下只觉苦恼,但待她脚下站稳,回身一看,却立即又吓得无话可说。原来刘绾素这一掌竟不是向着符辉与她方才的位置,而是向着她那“万梅剑桩”击出的,那六十四柄钝剑竟全数弹起,除有几柄偏向两旁之外,其余数十柄剑像是活物似的接连飞向符辉。这些剑虽是钝剑,在刘绾素怒海狂涛的掌风之下,一柄柄绝不逊于利刃,那符辉若要一个一个硬接,势必早就被捅成蜂窝了,好在他有“飞狐”绝技在身,一跃直冲上天际,只见那些钝剑从他脚底飞过,却也避的凶险之极。再看那些钝剑时,万梅庄三尺厚的院墙,尽皆直没入柄,有的还已穿墙而过。
梅兰竹何曾听说过这等掌力,她这才知自己方才若真出手相迎,此时早已尸横于地。她终于也知心上人说得不错,其独自一人,凭着那精妙无俦的轻功,也许还能与这刘绾素有几分周旋,但若还要分心照顾于她,必然不需多时便得双双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