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大二年(568年),五月初三。
故北周荆州总管府。
正堂中,有五人围坐在一张大案之侧。
其上首是现今的陈国天子陈伯宗。
左面是齐太保、咸阳王斛律光,齐豫州道行台仆射、代郡公元景安。
右面是陈车骑将军、食五千三百户一等邵陵侯章昭达,陈中权将军、食四千二百户二等寻阳侯周罗睺。
而在中央的大案之上,则是摆着荆襄、辽东两幅舆图。
此前,双方已是做过寒暄,相互之间言语也试探过了几轮。
是以此际,作为此次北齐伐周主帅的斛律光,终于明言了自己的划界主张。
“此番攻周,北面有我北国四万将士出南阳,故敌荆州之众不敢轻易南动。”
“是以有章车骑一战而破襄阳,擒宇文直,以致伪周丧胆,旬月之内,荆襄传檄而定。”
“然我行程稍慢,惟得蒙、淮、广三小州及南阳左右郡县。”
“而今伪周执政宇文护死,其国中必生祸乱,武关周师已无力东向矣,而其主必令其众还长安。”
“是以光言,此役至今已毕。”
言到此处,斛律光顿声遥指那幅荆襄地图之上几处,道。
“关西既生祸乱,光有意回邺请兵,由北道直取长安,肃洗残周。”
“然光此来南方,料所获不足以悦邺中,愿陛下赐荆州、新野、湖州三地于光。”
“得此三地,则我北国全有南阳故境,邺中必悦。”
“邺中悦,则光可引兵关中。”
“关中既迫,无暇南顾,巴蜀即入陛下之手也。”
言罢,斛律光抬首望向了陈伯宗。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南国君王。
果是形貌俊逸,目藏神光。
这南国天子,恐非易与之辈。
陈伯宗见斛律光望向自己,倒也没有斥责他直目天颜的无礼。
他将斛律光的言语在心内咀嚼了片刻,便答道。
“咸阳王所求之事,朕允了。”
“我南北二朝,盟而攻周,义同手足,上皇遣王助朕收取荆襄,恩德实重,岂可亏待之邪。”
“今者,周人内生变乱,实天欲其亡也,然此番兴兵,我朝资财已竭,实已无力西顾。”
“朕欲但留一二万众屯守襄阳,自归建康也。”
他这话语之中,却是满是示弱之意。
据他得来的最新消息,宇文护之子宇文训已被陆腾和叱罗协拥入成都,想来等不了许多时日,待得宇文护被杀的消息传入巴蜀,其便会在蜀中建号自立。
届时周国南北分裂,实力大损,陈、齐二国之间,原本因为共同强敌而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便要不复存在了。
用后世流行的说法来讲就是,自宇文护死后,陈、齐二国,南北之间,谁存谁亡,便成为了方今天下的主要矛盾。
这个矛盾不会因为他娶了北齐的公主就消失。
只能说,当一个强大的周国从天下消失的时候,陈、齐两国赖以合作的政治基础便就跟着不复存在了。
不过此时的示弱和退让,还能让两国间的和平,维持得更长一点。
他不担心长安的宇文邕真就一不小心被北齐消灭。
毕竟他是穿越者,他有这个时代之人所没有的后见之明。
他知道,高纬,是每一个欲要一统天下之人,最好的对手。
他只需要,积蓄实力,等待时机,便已够了。
念及此处,陈伯宗便又补充了句。
“前番上皇与朕相约征伐高丽。”
“今日上皇既令咸阳王与我会商破高丽后疆界划分,朕既为南面之婿,又岂可夺翁丈之美。”
“请王回报邺中,高丽之土,南国惟取平壤及东岸沿海数城,其余之地,尽为齐境。”
算来高湛大约一二年中,便要故去了罢。
这些疆土,便权且先寄在北齐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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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律光闻得陈伯宗这般豪气的退让,实在有些惊讶。
毕竟按照原本的计划,他此番将荆襄与辽东之事放在一处谈论,本就存了在辽东问题上做些让步,然后换取南阳领土的打算。
须知道,新野、湖州与荆州乃是南阳南面的重要屏障,有这三地在手,南阳与襄阳之间,才不会是一马平川。
可以说,南、北二方,谁占据了这三处,便占据了在南阳—襄阳方向上用兵的主动权。
这三处的军事价值,斛律光相信对面那两位名动天下的陈国将军不会看不出来。
但现在,如此重要的问题,却被对面这位少年天子,如此轻易地决定了。
这到底是自己方才看走了眼,还是对方在示弱讨好齐国。
可是,其为何要如此呢?
上皇高湛如今春秋正盛,年岁不过三十有二,尚有大把光阴可以挥霍。
而今周国内生祸乱,齐国扫灭关中有望,料算便是最为懈怠之人,也当振作攻周。
周国失了荆襄、南阳,南面又有陈国牵制,实力已下降了不止一半。
而周主宇文邕先前不过是宇文护的傀儡,料算也没什么特异的才能,齐国纵使一战不能灭周,多攻上几次,关中也要钱粮枯竭而亡。
关中若灭,那北强南弱之下,南征灭陈便会成为齐国后继有为之君的必然选择了。
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现今的天子高纬,往后若是诞下嗣子,必为齐国来日之君。
今日陈主不能虑来日之变,陈国无人,可知矣。
莫非我斛律一门竟是天授要助高氏一匡南北,混同天下么?
“咸阳王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