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车夫握紧缰绳,扯了扯四处漏雨的蓑衣,压住颠到快要出鞘的横刀。
春寒料峭,夜雨如织。
马车在黑灯瞎火、泥泞难行的官道上踏燕疾驰,路过驿馆也不歇脚,一路向西,直奔长安。
车毂颠簸摇晃,离奇的是,车厢却十分平稳,满杯的茶水波澜不惊。
八角茶案上摆了盏一尺高的萤灯,以半透明的竹膜纸,包裹了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虫光明亮发蓝,散发着诡异的迷香。
头戴软幞、身穿灰色儒袍的年轻塾师,好奇地盯着萤盏,清亮的眸子陷入了虫光。
耳边的男声中气十足、又不乏凌厉。
“不必在意,蓝萤香只是为了考较心神,异人都能扛得住,小郎君保持镇定便可。”
穿着一身黑色官服、胸口绣着方形塔、塔顶绣着飞马的中年男人,手握一枚青竹片,仔细甄别竹上刻的每一句话。
“刘春风,庐州人氏,年三十有八,石龄十二,在乡学当私塾先生……”
读到这里,中年男人复又抬头,看向茶案对面的年轻人,蹙眉端详。
“年三十有八……可在本使看来,小郎君看起来像十八岁,腹有异石虽可延寿,但大丈夫多保留而立、不惑之貌,看起来年轻、俊秀的异人,会教歹人盯上的。”
听见俊秀二字,年轻的塾师方从蓝萤香中回过神来,连忙叉手笑道:
“李镇使教训的是,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刘某尚未娶亲,才想着留个俊容,早日娶妻生子,多多益善,免得哪天突然被乱军给劫了,遭剖腹取石,岂不枉走此生?”
见年轻人姿容镇定,对答如流,不像少年郎的气度,李镇使这才端起了茶盏。
轻抿口茶,嘴边冒出丝丝寒气。
“你倒是个潇洒郎君!
也不能怪你,乱军最近流窜至淮南道,那黄贼听说乃谛听转世,杀人盈野,尤其盯着民间异人,屡屡杀人取石,手段残忍。
若非如此,天下有几人相信朝廷,愿意接受镇异司的庇护?”
蓝萤虫的迷香格外催眠,年轻塾师侧首掀开窗帷,望着车外冰冷的细雨,浮想联翩。
一百五十年前,天宝十四年,秋,一场持续数月的落星雨,彻底改变了大唐。
给大唐带来灾难的陨星,很快就变成了天赐神宝。
陨星催肥了土地,改变了风水,使庄稼茁壮,牛羊肥美。
而人服用陨星齑粉后,不死者竟能在腹中凝结异丹,以延年益寿,修行异术……
是为异人。
有人飞天遁地,日行千里。
有人御气如矢,隔空毙敌。
有人移山填海,吞云吐雾。
一人一术,形形色色,光怪陆离,足以扰乱民生,为祸天下。
朝廷遂组建镇异司,实地考察天下异人,强制登记注册,录得《长安异人榜》,方便跟踪管理,侦查判案。
然民间异人多藏异居奇,结党营私,镇异司很难尽数掌握,便于各州建镇异塔,时刻瞭望天下,监察异人。
眼下,掀帷观雨、浮想联翩的年轻塾师正是一位受江南道黄巢乱军袭扰,主动投靠庐州镇异塔的民间异人。
“听说镇异司有会飞的马,可日行三千里,半日便能到长安。”
李镇使微微一怔,盯着塾师,眸色澹澹,口中寒气凝成白霜。
“等你通过考核正式入了镇异司,自会坐上飞马,雨夜翱翔。
本使的飞马在扬州办案时受伤,留在广陵镇异塔疗伤,白天辗转庐州时,刚好看到你提交到镇异塔的秘信,异术颇为特别,才放下手中案子,送你进京。
别太得意了,大唐有异人十万,有珍奇异术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最终还是得看你的本事说话,希望你的十二年石龄没有假。”
塾师见李镇使面色阴沉,连忙陪笑:
“是刘某多虑了,不过,此去长安,路途遥远,官道泥道难行,雨夜人困马乏,可否在驿馆歇息一晚?”
李振使板着脸。
“你懂什么,这正是考核的一部分,何况淮南乱军四起,驿馆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说完,掀开前帷,向车夫耳语几句。
马车遇一岔路,忽然调转车头,竟奔着崎岖的小道去了。
靠窗小憩片刻的塾师,忽然惊醒,恍惚间竟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马车行向何方。
他故作镇定,问李镇使:
“此番去长安,若是考核不过,镇异司当如何处置刘某?”
李镇使未料年轻塾师还能醒来,为掩眸中饰惊色,故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再次低首看向了竹片。
“秘文上说,你的异术是……衍象?”
“是。”
“何为衍象?”
若是字面意思,可推衍未来之事,提前趋吉避凶,可不得了,至少也是个甲等异术。
这也是李镇使亲自找年轻塾师的原因。
问题是,若塾师真有这么大本事,即便生逢乱世,也能趋吉避凶,安全无虞,精于投机更能飞黄腾达,断不会加入镇异司受拘束。
一阵寒风掀开帷幔,冷雨打进了车厢。
面露疲态的年轻塾师,忽然警惕的问:
“这是考核的一部分么?”
李镇使抬起头,板着脸。
“是。”
年轻塾师这才展颜一笑,耐心解释道:
“衍象是我随便起的名字,或幻象,或心象,叫什么都可以,是脑海……不,是心中被动接收的,未来将要发生之事的零碎画面。”
脑海……
李镇使仔细咀嚼这两个字,还挺贴切。
不愧是私塾先生,学识渊博,怀才不遇,因此格外喜欢掉书袋。
“可推衍诸事,趋吉避凶?”
年轻塾师微眯着眼,半寐半醒的摇头。
“难以主动推衍,只是心中自然浮现,一象发生或避开之前,无法收到更多的衍象。
刘某至今未遇吉象,勉强可以避凶,偶尔也有避无可避的情况。
于我个人而言,此术最多只能保个命,难以飞黄腾达,建功立业,因此才想着加入镇异司,以衍象报效朝廷。”
“嗯,如今藩镇割据,乱军四起,若能助朝廷避凶,也是大功。”
话虽如此,李镇使还是略感失望,如此掣肘的异术达不到甲等。
他不动声色,再次抿了口白茶,口吐氤氲寒气,像在对抗萤香的催眠。
“今淮南道乱军猖獗,洗劫驿馆、围堵官道之事屡禁不止,而本使又人单力薄……我很好奇,你是否已看到了凶兆?”
年轻塾师摇首轻笑,道:
“若看到凶兆,刘某就不会来了,只是未看到凶兆,也不代表绝对安全,夜行难熬,李镇使还是撤去蓝萤香罢,回长安再考核刘某也不迟,大不了考核不过刘某自费回来。”
李镇使又不经意的抬眼瞥向塾师。
他看的出来,塾师有些警惕,受虫香影响身心快到极限了,如此还能镇定自若,侃侃而谈……这种人擅隐忍,很难受人摆布。
“放宽心,本使这里只是简单的初考,看你值不值得让本使带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