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杨毅早早就上了床。
忙了一天,他有些筋疲力尽,可是躺到床上,一时他又睡不着。翻来覆去之后,他终于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拿起那本博登海默撰写的《法理学》。
上学的时候,他就读过最初的译本。大学的法律教材都很教条,那是国内的特色,幸亏大部分教授很开放,鼓励学生们阅读国外大家的论着,这本统一派法学的代表作品就是他最早接触的经典之一。通读一遍,他顿觉醍醐灌顶,大开眼界,世界观几乎被重塑。正是那本书,培养了他对西方哲学、尤其是法哲学的热爱。
前些日子闲着没事,他去图书大厦转了一圈,书架上摆着邓正来的最新译本,而且是精装版,他毫不犹豫就买了一本,拿回家放在床头,闲暇的时候随手翻上几页。他最喜欢看的,就是历史导读那一部分,作者用了三十九节的篇幅,概述了两千年间法律思想的演进和各法学流派的发展。十几年后重读这本书,杨毅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青涩、只知一味求知的学生了,思辨已然成为他生活的哲学,每每读到一个观点,他都会浮想联翩,加入自己的价值观进行思考判断,以至于他越来越认同作者的观念,即法律是一张复杂的网,任何真理都有其局限性,所以有必要构造一种统一法学。
但是就其局限性而言,人类真的仅凭自身的能力,就能够构造出一种所谓的“统一”法学吗?这就是那晚杨毅躺在床上手里拿着那本书时思考的问题。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思考这类问题,杨毅摇摇头,哑然失笑,觉得自己似乎又陷入了唯心和唯理的泥沼。
他索性点了根烟,半坐起来,倚靠在床头。与其思索那些根本无解的问题,倒不如考虑考虑那些现实中的难题。就像尽管他始终认为实证主义是有缺陷的,但那又是最实用的。
首先闯入杨毅脑海的,是沈立秋的案子。第二天就是周五了,从下午法制科公事公办的情形来看,即便是他们有意批准取保的申请,走完批准流程,估计也得是下一周了,这样,整个周末沈立秋还将在看守所里,所以有必要抽出时间和郑川一起安抚家属的情绪。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申请被拒绝,公安提请批捕,派出所的那个警察已经暗示了这种可能性。这种情形下,该如何处理呢?球被踢到了检察院,当然要尽早和检察院沟通,起草关于不应批捕的法律意见书,争取检察院拒绝批准逮捕。这些都是常规的操作,沈家人心急如焚,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它可能的救济途径,来增加沈立秋尽早离开看守所的可能性呢?杨毅隐约记得,刑诉法里像是有什么规定,没准儿可以利用一下,他决定起床后要翻翻刑诉法。
相比而言,于波的案子就没有那么急迫了,毕竟当事人已经被取保,没有遭受羁押的折磨。他们的案子已经到了审查起诉的阶段,忙完沈立秋的事儿,也要尽快起草法律意见书,与检察院沟通,争取检察院能作出不起诉的决定。虽然检察院会更多地考虑法律适用的均衡,但他们会接受民法原则在刑事案件中的适用吗?刑民交叉从来都是诉讼的难点,如果无法说服检察官,就必须提早为开庭审理做准备,但愿不用走到那一步。
想到吴建兴那个倒霉蛋,杨毅的嘴角浮出促狭的笑意。一宗桃色事件引发的简单的敲诈勒索案,倒真是应了博登海默最核心的法律观——正义与秩序。杨毅也不清楚,自己怎么脱口而出那句调侃的话,“车震”没准儿是展鹏的一个心魔,但他冷眼旁观,展鹏似乎没什么过分的反应,反而是对侦破工作跃跃欲试。那也是个隐忍的人啊,杨毅想。
正在这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发出了“嗡嗡”的震动响声,杨毅摸起来看着屏幕上闪现的名字,不由摇头苦笑,划动接听电话。
“这么晚打来电话,是有什么好消息吗?”杨毅笑着问。
电话那端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展鹏的声音在听筒中传了出来。“没有好消息。”
“没有好消息?”杨毅重复了一遍。
“嗯,我们抓错人了。”展鹏有些沮丧。
“怎么回事?”杨毅坐直身体,手又摸向烟盒。
展鹏向杨毅学了大概的经过。稍早的时候,他们回到谭军的小区,不仅看了停车场的监控视频,而且也看了谭军所在单元的电梯监控。谭军并没有撒谎,前一天晚上七点多回家之后,一直到当天下午他才离开小区,晚上在“车震圣地”偷拍视频的人不可能是他。
“那——你们是不是把车牌号看错了?”杨毅分析着。
展鹏像是把这句话转述给王伟,紧接着听筒里就传来王伟的喊声,“不可能的,肯定没错儿,我当时就记在手机上了。”
想象着王伟急赤白脸的模样,杨毅咧嘴笑了笑。
“如果车牌儿没看错,那就剩一种可能了。”展鹏说。
“什么?”杨毅收敛起笑意。
“被套牌了。”展鹏简短回答。
“被套牌了——那不好查了吧?”杨毅有些担心。
“是啊,大海捞针,”展鹏顿了顿,“不过运气好的话,也不是没可能。”
“是吗?”杨毅来了精神,问道,“怎么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