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爱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
这份爱对我来说是什么样的?迪肯第一次看待这个问题,他想起蕾拉的微笑,两片光滑的嘴唇微张,两排美丽的牙齿,还有梳得比镜面光滑的长发,烘托出她漂亮的脊背和胸部。她和爱神一样迷人,使人汗毛竖起,自蕾拉以后,他不再幻想其他女人,甚至说什么也不想。林子鸦雀无声,迪肯这才发觉还没回答,他无法以一句话回答,也无法解释为何无法回答。
“先生,这是个比较长的故事,如果你想听的话。”
于是,他把能说的都告诉了莱特拉,他和蕾拉的关系、两人的经历,在故事的末尾,他说:“我想成为骑士,给蕾拉她所向往的生活。”
听者没说话,仿佛没有必要回答。
两人来到泉水边,迪肯蹲下身子取水。沉默使迪肯不清楚自己的爱情故事是不是一点也没激起这位先生的兴趣,还是因为故事唯一没谈及的是对力量的向往。与强大的人、动物意外地相遇后,况且这场相遇是痛苦的,他彻底明白自己有多么容易向害怕低头,天性有多么胆小,起了否定自己的念头,认为自己是最不该成为骑士的骑士扈从,甚至害怕蕾拉见到这样真实、弱小的他。
迪肯败给了现实,生活在没有幻想的当下,他沮丧地问:“莱特拉先生,你有没有觉得我根本做不了骑士。”
“每个人类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这也许能算是安慰,最简短的那种。
迪肯继续说:“我不擅长骑士的那些东西,但是我想变得强大,和你一样。”
“强大?”(莱特拉说:)“我无法理解这个词。”
(注:此处部分文字缺失,缺失了迪肯的回答)
(莱特拉问:)“你愿意付出代价?你愿意承担这种力量带来的义务与责任?”
问出两个问题的时候,莱斯特很认真,没有了刚才那些奇怪的散漫。他似乎想窥见迪肯的决心、信念,又似乎对这个年轻人的理想没有半分在意,似乎认识到不能再以看待任何一个人类的一般方式看待迪肯,又似乎把他归类为爱做白日梦的年纪并不大的人类,说来说去,都是人类的事务,爱情或则希望,都是充满欲望、不得满足的、复杂的、多变的、难以理解的,却也不是无法理解的。
四下安静。在幽绿的光芒见证下,伴随潺潺水流声、虫鸣声,氛围多了某种秘契主义的滋味,场景更加肃穆,迪肯·艾托斯先生把水囊放在一旁,抬起头,仰视着莱特拉,仿佛正接受册封,下一句是誓言。我们晓得这个年轻人很愿意付出代价,即使还没明白为何力量会带来义务与责任,即使不明晰的念头没使得他拒绝莱特拉先生给予的机会,可以说他的心灵已经被“力量”这个单词充满,再也放不下别的想法。
“是的,我愿意。”迪肯说。
莱特拉拿出一枚戒指,告诉这个寻求力量的人:“带上它。”
它是枚金戒指。人们晓得神秘物品绝对不普通,甚至可以说价值连城。迪肯却在一瞬间,欲望全部消退,心灵只有平静,他不是惊呆了,也不是被吓得不知所措,仅仅不相信长期的愿望在下一秒就可以实现,触手可及的感觉好像一种虚假的真实。
“我似乎能感觉到,你不确定你想要的是它?”
莱特拉的询问敲碎了真实的错觉。迪肯无法回忆起当时的心情,他只觉得,自己被什么宏伟和震撼的东西俘获了,金色的光如同带来希望的黎明。他按照莱特拉说的,把戒指带在右手中指上,念完一句咒。在那之后,戒指开始发烫,仪式如此简单地成立了,没有异象,没有惊天动地的场景。
迪肯兴奋又不安。不过,这样的心情很短暂易逝,莱特拉先生下一句话吓到了他,因为迪肯马上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承担不了这份责任与义务,“它是你的了,当你用它,就念一次‘一切罪恶,都遭天怒’(Every malice wins hate in Heaven),一定要记得你的右手指向你的敌人,之后你的敌人和你都会死亡。”
“莱特拉先生,我想......”年轻人心急,他要立即取下戒指,要立即摆脱这样的力量,可是依靠人类的力气无法完成。迪肯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把这件事情当作了店铺的一场买卖,以为随时可以退还商品,而是在意识到潜在将要到来的困难后,逃跑的意愿前所未有地强烈,他向莱特拉投去求助的眼神,说:“我可能,可能,不适合做它的主人。”
莱特拉以露出困惑的语气,有些无法理解地问:“你不想要强大的力量?”
“不,不是那样。”
“你想要免费的午餐。”这很明显。
“不,不是的。”有人被恐吓住了,他本能地为自己辩解道:“使用它,我会死亡,这,这不是我想要的。”
“如果你不想要它带来的责任和义务,你可以不使用它,这是你的选择,”仿佛已经见过太多类似的场景,不外乎又是个普通的人类行了一件普通的事情,莱特拉回到先前没太多感情的状态,那才应当是常态,没有半分色彩,“但你必须承担每一个由你选择的结果,直到你死去,也只有死亡会把你和它分开。”
从各种方面来看,死亡对人类来说都会是最寻常的事务。奇怪的是,对于最寻常的事务,人类却抱有拒绝它的态度,也许,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死后的自己应该是怎么样的状态,能不能去到天上。迪肯就是这种人,一边说着圣光在上,一边又恐惧、担心天上的旅馆满员了。他不想也不敢谈论死亡,那个词太沉重,而这枚戒指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死亡”,一个无比沉重词牢牢地把他绑住,这份可怖的联系只有它到来时才算结束。
迪肯看起来很烦恼,当然烦恼,他还没把装满的水囊带回去,重要的是,看了一眼手上的戒指,知道自己逃不掉。迪肯总能找到办法引导心灵逃离不高兴、不好的状态,说好听些,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说难听些,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劝解自己不要想太多,不会有用到它的时候,拉布尔丹骑士不会允许那种情况发生,自我安慰抵消了一部分消极的想法,让生活又有希望。
让大人多等上几个钟头吧,迪肯相信伊格济骑士不会死于脱水的。
返回营地的路途中,一路沉默,森林还是黑漆漆的,可是有什么东西变了。离营地越近,越容易察觉到这种变化。是声音,奏乐声、歌声、叫喊声、谈话声,所有人的声音消失不见后,大自然的声音愈发明晰。当他们快要到营地时,迪肯望见倒在地的哨兵,心想,作为士兵,在打了胜仗后,喝得烂醉合情合理,也许其他人都喝醉睡下了,今夜和往常没有区别。迪肯开口解释:“我想今天晚上喝醉的人很多,他们平时不这样,今天是个大日子。”
“我认为你错了,人类正在死去。”
这话无异于夜空霹雳,震呆了迪肯,他半响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莱特拉先生,你在开玩笑吗?你说什么?”
“人类、正在、死去。”莱特拉简单地重复一遍,“我不认为你认不得这些单词。”
迪肯不是文盲,而是无法把信念作用在莱特拉的话语上,尤其是当它描述过于真实的现实,当莱特拉一词一顿地敲碎希望,迪肯想逃离,一向如此。不,也许还有办法,只要他证实莱特拉是错的,只要摇醒地上的醉汉,他就知道这个地方没发生不寻常的事。
“不,不,莱特拉先生,你在这一点错了,”他强迫自己露出难看的笑脸,说道:“他们只是睡着了。我知道的,他们喝多了。酒精可杀不死阿涅他的战士,让我证明给你看。”
迪肯快步走过去,身体完全紧绷,他十分想要确认人还活着。他蹲下,吃力地抓住士兵的肩膀,这家伙很壮实,但身体一点也不柔软,可以说已经僵硬了。花了很多力气,迪肯把士兵翻过身。这个人的眼睛睁得很大,脸色早已发白,迪肯不想一直停留在那个画面,那个样子太可怜了。快,得快点把他弄醒。他用手抽打这个可怜的人的脸颊,大声呼喊:“醒过来。醒过来。”
他想要叫醒这个好人,提醒自己小心棕熊的好心人,但是没有任何办法,他向前面张望,想要找寻其他人帮忙,吼叫道:“来人啊,来人!”迪肯花了两三分钟时间,在此之间,没等到任何人,一个人也没有,没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他不断重复动作,手掌疼痛不已,肩膀都有些抽筋了,“莱特拉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声音有了一丝哭腔。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帮你。他已经死了,”莱特拉很平静地说了这句话:“这里的人类几乎都死了。”
年轻人站起来,不知所措,不敢花上一秒钟时间思考现状、原因,即使他很想直到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怕知道答案后,自己脚底发软,一步都走不动。没有人能给他一个拥抱,大脑一片空白,眼泪流下,嘴里嘟囔傻话,“不可能,不可能。”
某人的笔记:事实上,哭泣的真正原因是他害怕死亡降临在自己身上,有一天,他也会如此悲惨地死去,失去活力。
“先生,先生,我们,我们得,进去,我们得进去,”他想起拉布尔丹骑士,这位受人尊敬的骑士是迪肯最后的一丝逃离痛苦状态的希望,他看向莱特拉结结巴巴地说:“拉布尔丹,是的,还在里面,他是教会的骑士,你一定,一定得救救他。”
莱特拉向营地方向轻轻地挥动提灯,念了一句听不懂的咒,好像在驱赶不可见的东西。之后,摇了摇头,拒绝道:“我必须在这等我的朋友,这是约定。”
迪肯非常焦急,很想冲这位反应迟钝的先生大喊,你的朋友已经死了!他死了!然后莱特拉一定会严肃地对待现状,他发挥强大的能力解决一切,动一动嘴唇念咒,摆一摆手势展开仪式,不管倒流时光,还是起死回生,总有某个方式让问题不再是问题。可惜的是,这个未来不可能实现,迪肯心里明白,莱特拉唯一会做的是被约定机械地束缚在原地,什么也不做。这个念头甚至叫他怨恨起莱特拉先生了。
“等一下,你会需要这个,”莱特拉叫住迪肯,交给他一张牌,牌图中男人和女人分列两边,女人拿着蓝花,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身穿盔甲的男人,而男人却背对她,“按照你们的话来说,它是护身符。”
迪肯听不进去莱特拉的解释,怨怼、伤心令他无法集中注意。甚至没道谢,他胡乱地把牌塞入布包,走进死亡拜访之地。
这片土地没有垂死的呻吟声,没有连续不断的哭嚎,只有寂静。到骑士帐篷的路途很长,要跨过一具具尸体,他们的死状安详。目光掠过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迪肯的心灵饱受折磨,它近乎把年轻人逼到崩溃边缘。虚弱、昏昏沉沉,意识变得迟钝。他大概能够感觉到小腿还真实存在。各式各样的念头接连翻腾,这种情况不久前经历过,他晓得死亡盯上他了。这个时候,想到无名的金戒指,迪肯告诉自己,集中精神,不能放弃,要找到拉布尔丹。
(注:以下段落出现大量删改痕迹)
迪肯费劲气力来到帐篷前,而里面竟然站着一个异兽,它有十个角七个头,在十角上戴着十个冠冕,七头上有亵渎的名号,拉布尔丹骑士不拜它,伊格济骑士不拜它,营地的士兵都不拜它,所有人都被杀害。迪肯右手指向它,勇敢地念出了咒。异兽死去了。
(注:以上段落出现大量删改痕迹)
(?.?)未知页码虚假的回忆
(某一书页的残片)
“不,不,求求你,不,不要......”迪肯哀求。
“(部分文字缺失),纳梅拉的怒火向你致敬。”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但战争是,从来都是。木剑戮进拉布尔丹的心脏,拧了一拧,血液流了出来,像红色的长蛇钻入土壤。一切近乎到最后了,对迪肯来说,最美好的希望也被撕个粉碎,年轻人看向任何一方都只见到深深的绝望,拉布尔丹在他面前被杀死了。
迪肯无处可逃,剑刃抵上他的喉咙,他没有反抗,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