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的人动也不动,黄泉的流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孟婆道:“他来这里一千年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三魂七魄都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只留下这一缕本源心魂……哎……苦情人啊……”
“那他就这么站了一千年吗?”沈昭问。
“……哎……只是一缕执念化成的心魂,能成形就已经不错啦……说难听点,跟魂飞魄散没有区别。”
“哎……”孟婆连连叹气,拄着拐杖转身就走,嘀咕道:“我还得渡魂,你自个儿带他走吧。”
“多谢!”
闻言,孟婆又转过身,流光打在她脸上,似乎有了几分付春花的神态,她扯动脸上的皱纹,笑了,“我忘了,是我应该谢谢你。”
话毕,孟婆缓缓走去,消失在漫漫流光里。
但看着静候在脚下的影子,黄泉的光永远不会变化,这道影子便也不会移动,就在这里静静等候着,一千年的光阴可聚土成山,然而这道影子却定格在了这里,它在等什么?还是在期待什么?又或者它本身也不知道。
沈昭上前,近看去,苏砚的背影还是那样挺立。
悄寂无声。
眼前的人沐浴在黄泉的金光下,沈昭伸出手却又缩了回来,她又有什么资格触碰了?苏砚这个样子……她是罪魁祸首!
久久的,她平静地看着苏砚的背影,唤道:“阿砚。”
明明曾经过分情深的称呼,为何变得生涩?
明明是千年间心中让她肝肠寸断的人,又何故畏怯不坚呢?
倏尔,金光下的人动了!
但见苏砚缓缓转头,金光描画出完美无瑕的侧脸,那是海市蜃楼一般的假,又是炽烈骄阳一般的真。
他侧过来的眼眸浑浊无光,他没有瞳孔,只呆呆地对着沈昭的方向。
泪落下,沈昭颤着手触上,冰凉的触感传来死寂的沉静。
明明曾经是那样桀骜疏狂的人呐,明明那个时候他傲视天下,明明当年他是世无其二的世家公子。
明明那个时候,这双眼睛黑曜灼灼,暗藏汹涌。
沈昭陌生,寒意阵阵,眼前傀儡一般的苏砚除了面容依旧,哪还有半点当年的影子?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没有她,苏砚就不会感情用事,就不会兵行险着,落得个三魂七魄俱散的下场。
明明他差一步就成神了,成为世间和逍遥一样的存在。
明明他五万年孤旅的漂泊要结束了,他本该万古独一。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苏砚,不值得的。”
她看着他,很平静地说。
黄泉流光散漫,然而那并非是生命伊始的霞光散漫,却是暮色的凄凉,是万艳的凋败。生至此而终结,彻底失去所有,彻底在这水下死寂,被抹杀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
秦岭极深之地,秋时去了令人悚惧的幽绿,黄色圣光爬山而上,夕阳西下,雾霭幽浮成数不尽的金色光点,若非这山中长的是凡树,栖的是凡人,飞的是凡鸟,不然定会被认成神仙居所的。
林下清凉,沈昭拢紧披风。她走得很平静,逍遥老仙在树下推拳换掌,拳掌劲风成水一般的形,吹得逍遥老仙衣袍鼓若风袋。
眼前的枯枝亘古不变,沈昭记得,当年她就是坐在这根躺倒的树干上送别的逍遥老仙。如今这都过了一千年,这根枯树干竟然还在。
还真是前尘往事如烟散,兜兜转转沉沉浮浮,归来时,只有旧物还在。
沈昭坐了上去,逍遥老仙荣光满面,自他们七百年前再见后,逍遥老仙已经自创了三百套拳法。
她没有打扰他,只静静地端看着。好像在她记忆里,从来没有在逍遥老仙身上感受到过情绪。
无情道。
原本沈昭单纯的以为无情道就是要人断绝情爱,做一个只修道的怪人。可这么些年,她好像悟了。
逍遥者众,无情者寡。之所谓寡,逍遥大成乃逍遥也,是故千万年无情只在传说中。
人始无欲无求,而后卷身人世之是非利欲,若能独善其身,那便是逍遥一游。至此,若再行天下路,见天下众生,在是非恩怨、爱恨情仇中蜕变,最后太上忘情成就那无情道。
当初神王昭武曾说,逍遥道和无情道无所谓高低。原来是这样的意思,逍遥和无情只是心魂的蜕变,而非实力的激进。
逍遥者求出世,无情者却入世,因为无情者早历众情也。
想了这么多,眼看着林中光线越来越暗,沈昭冷得拢紧披风。
看着逍遥老仙,她道:“师父,我有个问题。”
逍遥老仙看了她一眼,笑着说:“小阿昭,你对为师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尊重过了。”
沈昭勾唇,这一千年她整日醉酒,封心锁爱,对于陪着她的师父和鎏镜的确过于冷淡。可她也没办法,只要一清醒,她就会焦躁地无所适从,那种感觉催心肝啊!
“师父,对不起。”
逍遥老仙却道:“小阿昭,我是你师父,怎会和你计较了?”
不知怎的,沈昭鼻头一酸。
逍遥老仙道:“你要问什么了?睡了一千年,你还是悟不透吗?”
沈昭道:“人世间的道我早就大彻大悟了,可我的心,我始终安不了。”
“你说说看。”
逍遥老仙拳掌下的劲风时不时会吹来沈昭身上,她沉思良久,才说:“生死归位……如何解?”
逍遥老仙笑出声来,“小阿昭,你怎么越来越笨了。生死归位有何难理解的,该活的活,该死的死,所易之事当重归其位。”
沈昭忽而笑了,“师父教训的是,如此简单的问题,我却想不明白,我的确很笨。”她起身,深秋林间的寒气叫她遍体通寒,。
逍遥老仙聚精会神地打拳,却不知哪里分来的心,问她:“小阿昭,世间所有的至高道义皆脱胎于大彻大悟,然而大彻大悟须得痛彻心扉,置之死地而后生,小阿昭……”难得他叹了口气,又说:“若无归处,便来此间。”
沈昭躬身一拜,走了几步,复又回头说:“师父,天气渐寒,记得添衣。”
逍遥老仙闭上眼眸,劲风阵阵,无休无止。
……
桃花树上醉仙人,仙人手上桃花酿。
鎏镜不知何时来的,站在树下,仰着树上的沈昭,一如平常,地上的酒壶丢了七八个。
月色入眸,更添寒凉。
“鎏镜,你来了。”沈昭轻轻的。
“主人,酒对你没什么用了,为什么还要喝了?”鎏镜道。
沈昭抬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原来也已经空了。鎏镜说得对,酒对她却实没有头用了,喝了这么多一点醉意也没有。想至此,她摇头,以前的时候一喝就倒,现在却千杯不醉。
“鎏镜,你该回家了。”
但听得上头沈昭漠漠的声音,鎏镜努嘴埋怨,“主人!我不过说了你一句,你就要赶我走,你真是一点都不爱你的狐狸!”
沈昭侧过头来看他,鎏镜真好看啊,好看到让人看到就能暂排忧思。她浅浅一笑,“离家太久,亲人会想你的。回去吧……莫再蹉跎了。”
“主人,你知道?”鎏镜沉沉的。
“早就知道了。”惯性使然,沈昭抬手喝酒,可那酒壶却已空空如也。她叹了下,随手便丢了。
“鎏镜,你比我幸运好多啊……有时候我真的羡慕你,可我又做不到你那样。”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沈昭声音越发地无力,“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诗酒趁年华。”
“鎏镜,好好活着吧。”
话毕,枝上已无人影,鎏镜绝媚的狐狸眼顿生寒光,久久的,自那清辉的容纳之处滑下泪珠。
桃花唰唰地落,这棵他精心照料几百年的桃花树,从未见过这样凋落的场景。
看着树枝上空空的一片,那是沈昭睡觉的地方。
久久的,他上前,抚摸着桃花树,这是他守了一千年的树。
“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鎏镜转身便走,只是尘归尘,土归土,有些人恐也真的见不到了……
山崖之上,断壁孤悬。九天之上,夜阑风静,圆月垂下,星野纵横。真是绝佳的夜景。
沈昭伸手,朝那圆月的方向。今夜的月空前地圆,空前的亮,清辉自指缝间流进她眼眸。
渺小如她,苍穹下的尘埃。
冷漠如月,大地上的凝望。
“苏砚,恐怕只有还了你的,我才能真正步入太上忘情的境界。”
夜色下她的脸晶莹明亮,她兀自笑了,“上天何薄于我?从来我走的都是死路。”
的确,若她还了苏砚的命,那么郁结心里千年的执念便也解了,那最后的情,最后的红尘她也勘破了。只是那个时候,她却是死人一个了。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寒霜在她周围成阵,在这绚烂的夜空下,大雪纷飞,百花凋零。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往复,循环不休。我若归来,又能否记得你了?”
她望着月,平静的说:“苏砚,真的很想再见你一面了……”
……
又不知多少岁月,秦岭的树换了一茬又一茬,神秘的气息总在那林间枝繁叶茂。却都是不论过了多少岁月,秦岭这片充满秘密的远古丛林从来都人迹罕至。
还是那个地方,那棵倒下的树竟还没有腐烂,还在那儿静静地躺着。
树下拳掌生风的逍遥老仙面容依旧,变了的只是那拳法,他看了眼来人,道:“恭喜你啊,成为这世间第三……哦不,是第四位神。”
来的人黑衣修身,面容冷峭,整个人的气息深邃而冷漠,“第四?”
逍遥老仙边打拳边说:“我,盘古,你,还有南宫家那小子。”
来人又问:“阿昭了?我该到哪里去找她?”
逍遥老仙看着来人,那面容不论是神王赢韫,还是人族苏砚,千万年来从来没有变化,都是极度出众的,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到周围所有的目光。他笑了下,摇头道:“小阿昭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男女情爱的话本子,很多时候她都对话本中的男主人公恋恋不忘。你这张脸,的确足够能吸引到她。”
苏砚漠漠的,“我是来问事的,并非来听你说笑的。”
但见逍遥拳掌上的劲风成乳白的炁,凝成一团,被他来回推揉,“人呐,阴差阳错,是非迭起。却不知是是一是非,非是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叶中见菩提,画中自有界,是乃众生界如是,明鉴所得是也。”
苏砚皱眉,很多时候,不论多难的道理,他总能一点就通,便问:“那明鉴之地,为何?”
逍遥老仙抬眸认真看了眼苏砚,“你的确比我那个笨弟子聪明多了。明鉴之地?这么说吧,天地或有变迁,可这寰宇之下,难道就没有一直都存在的地方吗?”
苏砚躬身作礼,“多谢。”
易水寒寂寥清静,苏砚一个人望着江面,自他魂归以来,头一次这样静静地想问题。
其实在他刚回魂的时候,他就问容与,为什么他死的都只剩一缕心魂了,怎么就又活了过来?
容与告诉他,是沈昭。
她为了还给他完全的魂魄,将七十二块融合仙源的仙骨抽离出体,那些仙骨正是他当时炼化的魂魄。
她还了,他也确实活了。成了这世间的真神。
可他做这一切,从来都心甘情愿。
这个地方,是他和她前世今生的居所,也是千万年来都没有改变过的地方。
时间快得急水一般,春秋寒暑,易水寒变换着四季光彩。
外头的世界不知是何模样,天地间的所有都在经历着时间的蜕变,可唯独没有变的,始终是那江上亭中静候的身影。
神的世界是安静的,他从来都不怕时间。两世所有的记忆,他都不会忘。遥想当年初见,两世因果,却是: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亦有漫漫神途,等一人归。
人来人往,三载为千秋。
那归处他到底寻到了没?其实很早他便知道了,万年羁旅求得无非头顶一轮月。
可是如今,月晦星沉,想要的不想要的他好像都没留下。
江上风风雨雨,因果是非熟人能解?世人心存迷津道不明,却有: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