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独自用过晚膳,若离百无聊赖地倚着榻缘读起了兵书。
不觉一阵困意袭来,她沉沉睡去,手中书简悄然滑落榻边。而那声依稀的碎响,熟睡中的她却未曾听见。
梦中闪过无数似曾相识的浮光掠影,一个个莫名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的画面接连不断闪现在眼前又忽而转瞬即逝皇宫,高墙,刀剑,红梅,雪夜,禁苑,白鸽,血月,芷兰,湖畔,圣旨,画卷,假
面….…一时间,她仿佛游弋穿梭在一张张扭曲怪诞的面容之中,茫然徘徊在一幕幕浸了鲜血的暗绸之间一一她看不到这寂静的边缘。
远远地,她仿佛依稀望见楚樱苍白的小脸对着自己无羁地狂笑,然后蓦然转身却换上了荀烟莞尔的容颜......…她望见冷月下的徐振赫然立于面前,他一手执着太子的婚簪一手执着冰凉的酒盏逼问冷言…...她仿佛置身于菱妍阁暗无天日的地底细数着无数个孤寂的夜阑,一轮血月载着弗央太后的归魂星宿徐徐展开了丝琴手中晕染着寥寥数语的精致圣卷--
一时间,她仿佛看见了那心底深处似曾相识却又分外陌生的沧桑幽颜!
不知觉一阵冷汗垂颜,一席惊骇余悸未散,若离猛地坐起身来,却不觉一帘热泪已染了苍白睡眼。
一时过后,心绪稍稍平复,却忽闻近在咫尺的身后传来平稳而深沉的呼吸声。转眸一瞧,一时间心跳险些漏跳半拍!一-却见此时此刻安然躺在自己身边肆无忌惮阖眸而寝的一一竟是秦陌寒!
心中不觉一阵寒战,方欲高声惊呼,却忽而被他安详熟睡的面庞吸引了视线。平滑的额头,锋利的剑眉,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梁,纤薄的苍唇,微熏的肤色,棱角分明的下颌......…望着这张面孔少有的安然,她只觉无端熟悉着,却又无端陌生着…细腻的唇间悄然勾起一缕甜蜜而羞涩的弧线。
像是忆了很久的样子......
但愿一朝梦醒,万不要什么都忘了吧。
不知觉,凝如脂玉的食指渐渐伸了过去,随着那俊美面颊的起伏,她轻轻描画着轮廓.......她要把这一丝一毫的细微痕迹点点烙印在心底那最隐秘的角落……只希望待得一日梦醒,自己还能记得。
有时候,她怕忘了他。
可又有时候,她害怕一辈子都忘不掉他。
“好好躺着。”
忽而一言幽语打破了沉寂,若离心中一惊,迅速抽回了手臂。
上次也是如此!真不知这家伙是当真浅眠还是故意调戏自己!一时间,惶惶怔怔地错愕望着榻上这不请自来且仍旧纹丝不动阖眸养神的男子,忽而一阵气愤上头,再加上方才梦中的后怕未消,瞬时一帘止不住的热泪夺眶而出.......
然而,那人却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气-一仍旧静阖着眸,始终未答任何话一一他等着她先开口。
“我……梦到父王了…..…”
一帘幽泪晕染着苍白的唇缘,嗓音细微如云中歌,空灵如谷中弦。
“他说……我若叛国,他会杀我。”
此时此刻,她一时不知为何要向他倾吐这些……自己明知他帮不上忙,也不似会慷慨相助的模样,却还是想要吐露心中无尽的惶恐与迷茫……如今静望着面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她心中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悦一一她希望自己再不用像从前那样独自承受着无尽的恐惧与悲伤!亦希望他至少能够感同身受地静静聆听着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其实,有些事情,她至今都不甚懂。
她不懂为何父王亲笔“杀之勿念”的令卷会突然出现在丝琴手中!她不懂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王如今要的究竟是一统天下的权力还是凤麟的骸骨!…....只是行于此世间,她仿佛已渐渐看不清了何为真何为假,何为是何为非!只是他们都太过复杂!只是冥冥中,她渐渐感知到这掺杂着无数血与泪的性命博弈仿佛远早于自己的存在而开局,却又在不久的将来终将因凤麟的逝去而结局!
“你信吗?”
忽而一帘熹微幽语打断了思绪,若离恍然回过神来,却见他仍轻闭着眼,微微上扬的嘴角悄然弯出一条弧线。
“总好过我。”
那薄唇再度轻启,带着一帘自嘲的苦笑幽幽絮语:
“他从未说过我他会杀我。”
“但我若叛国,他却定会杀我。”
静静望着那凝在睡颜上的一帘苦笑,一刻间她仿佛觉得那笑意在默默感慨着:‘想来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可比的?’一刻间又觉得他仿佛在依稀叹惋着:‘你我皆是一样的,臣子、亲人、妻子、子女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都是方寸格局之间的黑子白子罢了.…......"
“你会叛国吗?”
忽而间,她轻问,凝望着他的眼神从无如此认真。
许久,他无言,微阖的双睑下悄然泛起层层波澜。
自己此问未免有些过于唐突又过于愚蠢,明明心中已有了的答案,却莫名还是想听他亲口之言。
“躺下。”
顿时一语不容抗拒的肃令打断了思绪。不觉一阵恐惧袭上心头,怔怔望着他许久,若离只得照做。
重新躺回那载着无数梦境的暖床,她只觉身边的“尸体”一如两年前的元宵夜山洞中那般散发着凛凛寒气。
然而,对于她的疑问,他却始终未言任何话。并非不愿答,只是她总问出连自己也不知那答案的话。
“我、、、知道这些年来父王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
“我……也知道有些事情......过不去……可…”
“你是来说服我的?”
断断续续的轻言微语承载着满心的恐惧心悸一声声试探着,却还是被他犀利地一言打断。却见他侧过头来望着自己,眼中全是意味深长的痕迹。
这个眼神,她看不甚懂…..……….无气愤,无威逼,无嫌隙,无恨意........然而她思绪混乱的头脑此时已无心顾念甚多,单单这头回与魔鬼同榻而眠的经历就足够让十四五岁的她小鹿乱撞一阵了。
“你怎么选,是你的事。”她有意避开他的眸光,忽闪着一双长睫游弋着视线渐渐望向天花板:
“怎么选都是好的,谁又知道结果呢?”
话到此处,忽而一瞬感念让她想起一些事,她不知该不该言。犹豫一时,却还是言出了口:
“我当初选了你,不也没得到想要的吗?”
晶莹的瞳孔直直望着天花板涣散开来,苍白的唇角不禁勾起一弦晦涩却释然的苦笑……实未想到,当初执着不放手的事端,当时恨到心底也要报复的人…...如今却只轻轻化为一句勾着嘴角追忆往昔的笑谈。
“你当初把我送给他,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她转过头来,以一帘幽泪笑望着他。
有些事,有些话,自己与他皆知道并不会因了这些日头避之不谈而从记忆中渐渐抹杀,然而一直以来,自己和他彼此之间却就这么心照不宣地佯装着静好,各自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那可能激发矛盾的界限,然后渐渐将距离拉得越来越远。
他回目直望着她的双眸,眼中亦噙了点点晶莹的东西一他曾经以为,就这么和谐安详地见面微笑互不相扰或远远的望着她过得安好便已很好了,可渐渐的他却发现........这长着天使般容颜、行着鬼魅般事端的丫头仿佛并不满足于“过得安好”….....她想要的更多!可她想要打破这距离,就不得不直面那些许曾经残破不堪的记忆和对自己的千重恨意!
“对不起。”
不知觉,修长的手指渐渐伸向那梨花带雨的面颊一一尽管他心中再清楚不过,那过去的种种牵扯远非一句“对不起”可化解.........但此时,自己却别无他法可择。
然而,就在指尖将要触碰到那泠泠泪痕之际,她忽而分外陌生地别过头去…那些事情,那些恩怨,她不知为何会因随意一句话突然想起!不知它们到底要纠缠自己至几时!不知为何如今静望着他发自内心的关怀却无端的矛盾困窘着甚至心生恨意!
一时间,她再次仰面望着天花板,她要让那不争气的眼泪流回去。然而,无端地接连热流忽如决堤之河,瞬时间愈涌愈汹、愈涌愈汹…..她不知自己与他的博弈终究会不会终结,亦不知到头来自己会不会因面前这个人而选择放下并看淡一切……只是直到今天那层雾霭仍萦绕于耳畔未曾远去,而身旁此人留在梦中的阴霾亦时常牵扯着鬼魇忽去忽来........
或许有一天,自己当真会放下吧?
她心中默念........
或许有一天,那曾经以为永远抵不过的孽也会过去吧?
或许有一天,忘不掉的人与事也会统统忘了吧?
莫名的,她期待着,却也恐惧着这一天。
“秦陌寒,我曾经问徐振,我的命值几何…..…”
仰望着依稀朦胧的天花板,透过那晕着点点烛光的泪凝成的水雾薄幕,一时间,她仿佛看到了半年前的齐王府.....
“他说.轻如鸿羽,重如泰山.…....”
“后来他反问我......他的命值几何?你猜…我如何答?”
她侧目望向他,不觉一帘清泪潸然而下。
“你未答。”
一缕轻言拂面,嗓音低沉而温润,他半阖着眼,仿佛载了遍身的倦意与疲乏。
“那……如果…..换作是你?”
“.….…你….如何答?”
若离紧紧咬着唇,浮光颤动的瞳孔中幽幽闪着粼粼波痕。然而他仍沉眸阖目,似是睡着了般,又仿佛并未过多在意她流露于表的殷殷期愿...…亦或许,他心中一一本来就从无答案!一一本以为凤麟单单只是凤麟,而如今掺杂了太多人命太多是非太多感情,却愈发的辩不清了.......
一时过后,无边的沉寂让她放弃了期许,不由得一阵失落滑落沉美的面颊。如今想来倒觉可笑,他既已然如是,而自己又在冥冥执念着什么呢?…..…...呆呆望着渐渐闭合的眼睑下一片黑漆漆的世界,她仿佛再次入了那无数个夜阑飞逝而过的梦魇.......
不知是真实还是在梦中,她仿佛隐隐闻见那莫名熟悉而又陌生的幽沉嗓音划过耳畔一一
“一文不值。”
一瞬惊诧驱使下,她朝他望去!一一此言竟与自己托殷菱传的一字无差!
然而,他依旧轻阖着眸眼丝毫未动,却不觉恍然一帘浑浊幽泪自眼角徐徐垂下.......
她笑了,可笑着笑着,却又哭了.......
终不知他这句回答,究竟是在说徐振,还是在借言其他。
“两日后…要出兵了…..….”
许久,他徐徐张开眼,深邃而寂静的眸光直望着赤纹雕饰的天花板。
“这次是谁?”
“隗北隅。”
“多少时候?”
“短则三月,长则两年。”
“我可能同去?”
“你留在这,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