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你是我千辛万苦才找到的,能治好王爷的药啊。”
小粮不由得发起抖来。
“你不用害怕,也不用哭。我绝不会伤你分毫。”檀先生朝她逼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
那只放在她脸上的手越来越沉重冰冷,紧接着犹如钳子一般,牢牢地掐进她的太阳穴里。
他们僵硬地转动着脖子,朝她一点一点露出了笑容。
她痛得眯了眼,哭出了声,只觉得腔子里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鼻下一热,便有满满的血淌了自己一手,怎么擦也擦不尽。
小粮吓坏了,扭头就想要跑,可就在此时,那对叶家夫妻也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地将她夹在了中间。
“喵爷,喵爷你在哪儿,快来救我啊!”
是这个檀先生将他变成玉像的?他也会对她做同样的事吗?
她好害怕,以往只要她一喊,喵爷无论有多远,都会赶过来的。
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解说下来,小粮只听懂了一点:这白玉像原来是个活生生的人!
哪怕是面对猛虎,他也不曾退缩过。如今,他怎么能忍心弃她不顾??
檀先生抚摸着她的头发,又朝着那玉像道:“还请王爷稍安勿躁,属下已经寻到了能让你复原的方法。”
檀先生却忽然抬高了声音:“可怜的小姐,大夫说她已经是病入膏肓,没有希望了!”
“他啊,原是这世上最美丽尊贵之人,是官家唯一的血脉,亲封的琅琊王。是我不小心,让他为奸人所害,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一旁的叶家主母配合地用袖子捂住了眼睛,嘤嘤地哭了起来。
“他,他是谁?”小粮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苦命的儿!”
“这玉像可美?”
“你也别太难过了。”叶家主人劝道,“刚才大夫不也说了吗,让咱们去求天香楼的朱成碧做上一道水晶肉,给小娥吃,便可替她续命,起死回生!”
按着她的人正是檀先生,面上却是一副和善的笑容。
“说得容易。”妇人在一旁接着哭,“那朱掌柜据说喜怒无常,又哪里是那么好求的?”
“嘘。”
说完这几句话,这夫妻二人同时安静下来,恢复成一动不动的样子,连眼珠子都不转动了。
小粮看得出了神,直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落到了她的头顶,才惊叫起来。
檀先生听了一阵窗外的动静,微笑起来,拍了拍这对傀儡的肩膀。
这人又是谁?
“戏演完了,辛苦你们了。”
那花,喵爷曾经教她认过,名为西府海棠。
他是什么意思?刚才这一番话,是特地说给谁听的?
屋内香烟缭绕,这玉像被供奉在莲花宝座上,身后挂着幅画卷,绘着一轮皎皎的明月,月下斜生出一枝灼灼的繁花。
小粮忽然想起来,这些日子里,无论是在室内,还是在院落里,总是能感觉到有人躲在暗处,偷偷地看着自己。
在她面前的是一尊通体用羊脂白玉雕成的人像,莹莹生光。那男子有一对撩人的桃花眼,披散着长发,正朝空中伸着手,似乎准备触摸谁。
难道……喵爷并没有走远过?他一直在她附近?
等她捂着脑袋,抬眼打量四周,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喵爷——”
这一下子是晕头转向,好半天才能再爬起来。
她爬起来就要朝外冲,却被檀先生揪住了头发,死死地按了回去。
小粮被吓了一大跳,手脚并用地朝后退,谁晓得脚下的瓦片忽然断做了两截,她一脚踩空,挣扎中又踩碎了更多的屋瓦,竟然稀里哗啦地掉进了屋内。
“别闹,”他阴森森地道,“他去给你求水晶肉了,你可千万别打搅他。”
“谁在那里?”
小粮在檀先生手底下哭喊的时候,喵爷就在附近。
他刚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了下来,朝小粮所在之处转过头。
他醉得一塌糊涂,醒来后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又做了个草蝈蝈。原本是真的打算将小粮完全托付出去,交给叶家的,可他终究是舍不得,自欺欺人地想,他就回去一趟,就一趟,将草蝈蝈送给小粮,完了之后扭头就走。
“很好。”檀先生边检查那丝线边说,“假以时日,你俩便能完全舍弃血肉之躯,化为我的傀儡……”
谁曾想,便让他听到了小粮病重的那番话。
小粮眼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丝线竟是从叶家夫妻俩的脑后抽出来的!
他不是不晓得,那朱成碧并非寻常人,乃是只恣意妄为的凶兽饕餮。
那檀先生走到他俩身后,轻轻地一抬手,指间便出现了一根透明的晶莹丝线。
可这是小粮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他又能如何?
小粮趴在瓦沿上,只露了一对眼睛,偷偷地探出去看。只见一旁的屋门“吱呀”一声便开了,走出了那个终日戴着副檀木面具的檀先生。这叶家夫妻俩一见檀先生,顿时露出激动的神色,口中呜呜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非常时刻,总归是要用些非常的手段。因此当常青再次见到喵爷的时候,望见的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猫,犹如降落在地面上的沉重的乌云,云层中包裹着一对滚圆的碧绿猫眼。
说来也奇怪,他俩只是静静地站在院落之中,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声都没有。
那猫爪下踩着只肥滚滚的大老鼠,它头戴黄金冠冕,正在瑟瑟发抖。
她高兴得不得了,连忙小心地沿着柱子上了房顶,在瓦片之间爬了一阵,眼见着这对夫妻进了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院。
常青便只有苦笑,一面走近一面出声:“你要唤我来,也不用拿了鼠王做人质。”
小粮忽然想起了喵爷说过的大秘密,难道便是这个?
喵爷没说啥,鼠王却抬起了头:“美人,你终于回来了?孤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孤的!”
这两人连步伐的大小、迈步的节奏都一模一样,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
喵爷无语地抬起了爪子,鼠王迅速地蹿了过去,又在常青脚跟前夸张地绊了一下,横躺在地,用前爪捂着心口。
蝈蝈是没有回答她,旁边却传来了脚步声,小粮抓起蝈蝈往怀里一塞,往旁边的廊柱后面一躲,便看见叶家的那对夫妻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孤受了重伤。”它哼哼唧唧,“要美人抱抱才能好起来!”
“你说,喵爷什么时候才肯来接我回去?”
常青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搂在怀里。鼠王便趁机在他身上蹭了又蹭,一副死也瞑目的样子。
那只草蝈蝈瞪着大眼看她,她捏着它的脖子追问。
“小粮的病加重了。”喵爷开门见山地说,“我要你帮我上天香楼,找朱成碧,做一道水晶肉。只要能救小粮,我便告诉你,如何应对你身上的白泽。”
小粮苦着脸,跟那只草蝈蝈说:“你是不晓得,这里规矩可多了!不能在柱子上磨指甲,半夜不能上房顶唱歌,吃食要用一只叫做碗的玩意儿,喝水又要用另一只!他们干吗不在我脖子上套个圈圈,把我锁在房里算了!”
常大人抚摸着鼠王的手停了下来。
可这叶家庄里的日子,根本就不是喵过的啊!
“你也知道,如今我有白泽在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理智,被他夺了身体,所以绝不能出现在她面前。”常青皱着眉头,“更何况,这水晶肉我倒是知道的,制作方式并不繁琐,唯有所用的食材非常罕见,需要用……”
小粮信了,所以才同意留了下来。
“要用一条命罢了。”
原来是游戏啊!小粮恍然。喵爷之前就喜欢捉些青蛙和老鼠放在树叶下面,让她去找。
忽然有一个慵懒的成年女子声音响了起来。
喵爷最后一次走的时候,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这庄子里有个大秘密,她若是能找到,就算她小粮赢了,喵爷就来接她回山里去。
那声线娇媚无比,犹如天籁,听在常青耳中却如同晴天霹雳,他脸色剧变,放下鼠王便要走。鼠王吊在他的袖子上,不肯撒手:“来不及了,我属下见我被抓,肯定给天香楼也去了信!”
这样一来,小粮便有了在叶家庄里四处探寻的机会。
果然是来不及了。
她原本是在山野间养惯了的,哪里肯在屋子里关着。现在稍微好上一点,便活手活脚地想往外面跑,再多的仆人也捉她不住。追得紧了,她便往屏风跟墙之间的缝隙一钻,再收起了两只脚,屏住呼吸,谁也找不到她。
阴影漫卷,如同重重海浪,将他们三个都围困在其中。有青鳞紫鬃,鹿角鹰爪,自阴影中翻卷而来,待显露出身形,竟是只巨大的青龙。龙身之上,斜躺着个头顶生着山羊般双角的美人,懒懒地垂着绣了芙蓉花的大袖。
这几日来,叶家倒真是遵守了对喵爷的承诺,遍寻名医,倾尽全力地在为她求治,各种珍稀补药也跟流水一般地用在她身上,小粮的脸上慢慢地也有了些血色,走起路来也没有那么吃力了。
不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却也不是戎装的饕餮将军。
小姑娘双手托着下巴,学着大人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个朱成碧衣着华丽,连角上都装饰着黄金镯,垂着精致的流苏,一双金眼半睁半闭,却依然有着可怕的气势。
就在喵爷半睁着眼睛,盯着那只草蝈蝈发愣的时候,他家小粮也在盯着另一只相同式样的草蝈蝈出神。
更像是,曾在杏花树下,梦瑶岛的仙境中,饮酒作乐时的朱成碧了。
一只崭新的,草编的蝈蝈。
只消朝她望上一眼,常青便再无法转开视线。
他伸了只白皙修长的手,直指着喵爷身上的一样东西。
这些日子里,他循着白泽的足迹,去了很多地方,探访过很多人,将自己忙了个不亦乐乎。有时他甚至以为,自己心中的她已经日渐模糊,以为就像她忘记了他一样,他终有一日也能将她忘记。
“我不信,”他轻声道,“若真是如此,你捧在胸前的这又是什么?”
此刻他才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忽然间,日夜积累的思念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炸开了。
常青安静地看着他。
然而朱成碧像是并没有注意到他在一旁,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你们都以为水晶肉是救命的良药。不错,这道菜是可替人续命,无论是人类,妖兽,哪怕是化作了顽石,只要尸骨尚存,都能有一线生机。”
“做猫比做人快活。”他嘿嘿地笑,眼看是还没有从猫薄荷的影响当中脱离出来,“你看看我,无拘无束,无牵无挂,谁也杀不死——有这样的日子过,谁还会稀罕当人?那个什么苗夜森,早被喵爷我吞吃干净了!”
有一瞬间,那对金眼转过来,与常青对视。
“什么道理?”
常青顿时动弹不得。他内心的白泽开始蠢蠢欲动,直到他咬破了舌尖,咽下去一口血,才消停了些。
“你说的是那个倒霉蛋?这世间无人再记得他,也无人再挂念他。他早就死了。”喵爷撑起身体来,跟他直视,“我在山野当中这么多年,领悟了一个道理,你要不要听?”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不过是薄薄的一片肉,用透明的薯粉裹了,待山泉水沸成鱼眼状,下锅煮熟即可,哪里来的神奇功效?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
“苗夜森,当年曾是优秀的赏金猎人,却在追捕一只九命猫妖的时候遭到师弟的背叛,与猫妖一起坠落山崖。所有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那猫妖也跟你一样重伤,在崖底走投无路,选择了附身在你身上。”
朱成碧转开了眼,接着说。
常青却并不肯退让。
“尊驾!”喵爷恢复了人形,跪在她的面前,“求尊驾救救我家小粮,她才不到十岁……”
“哪儿有什么苗夜森?”喵爷咧嘴一乐,唇边露出尖锐的牙齿,“从头到尾都只是喵爷我一个。”
“一个人类的小女孩?每天都有同样的孩子在不断地死掉,你凭什么让我相信这一个是特别的,值得我用另一条命去救?”朱成碧冷笑道。
他现在有些想不起来了。
常青直到这时才发现,她一侧眼角的红妆已经花了,犹如诡异的泪痕。这样的朱成碧,他从未见过。
那妖兽在他的脑海当中寸寸噬咬,他奋力挣扎,勉强想要维持清醒,好挣扎着回去——回去又是为了做什么呢?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眼前这人的反复追问,却让这石头不由自主地摇动起来,在潭水中激起一圈圈浑浊的回忆。背后刺来的刀,坠落山崖,回头看见的却是熟悉的面容,接着是血肉都要消融般的痛楚,黑暗中一对浑圆的、碧绿的猫眼。
他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人提起了,就像是一块沉在深潭之中,为重重淤泥所覆盖的石头。
朱成碧竖起了眉毛:“你这人类好生奇怪,以为自己是谁?竟能这样跟我说话?!”
苗夜森。
最后几个字已经隐隐带有咆哮,那对金眼中燃起了火焰。威压之下,喵爷整个被压服在地,完全不能起身。鼠王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却还在拽着常青的袖子。
“还是不肯告诉我吗?”那什么青弯下腰来问:“你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遭妖兽附身,却并不曾被吞噬自我的人。不仅如此,你与附在你身上的猫妖甚至相处融洽,彼此可随时转换,互相协助——苗夜森,你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美人,你不晓得,自你走后,她的日子很不好过……”
“你爷爷我,今天,心情不好。”他咕哝着,“少来惹事。”
“我知道。”常青咬牙。
至于名字,好像是叫做什么长青,还是短青来着?
是他忘记了,她是上天下地横行无忌的凶兽,若没有他在身旁拖累,她本来便该是这副样子的。
喵爷睁着双模糊的眼,勉强看清了问话之人。这人他之前便认得,是这无夏城最有名的食府天香楼的账房先生。据说这人还怀有一支生花妙笔,曾帮助过不计其数的妖兽,在坊间相当有名。
“她想起了你的一些事情,四处找你,却又寻不到你。虽然反复地画下来,可连好不容易回想起来的你的脸,也逐渐地记不清了。”鼠王抬头望着朱成碧,“孤很担心,再这样下去,她的性情会越发地乖张——你不想回来吗?像以前一样,伴在她身旁?”
“既然如此舍不得,为何又要松手?”有人在他头侧站定,问道。
他想的。简直是朝思暮想。
喵爷现在就是两样都在干——他弄了点儿酒,又躺在株猫薄荷下面摘了叶子大嚼特嚼,将自己灌得一塌糊涂。
他只是不能。
那要是一只猫郁闷了呢?多半会去寻点儿猫薄荷来一醉方休。
“等等。”
一个男人郁闷了该怎么办?多半会借酒浇愁。
朱成碧却忽然道。她从青龙身上跳了下来,过去踩在喵爷背上,嗅了嗅。
四
“咦?九命猫妖附身的人类,这倒是少见得很。有意思。”
喵爷在心底长叹一声。
“尊驾既然认出,便该晓得,我是杀不死的。”喵爷道,“我愿用一条命换我家小粮一条命,如何?”
小粮的嘴一瘪,眼看便要爆发惊天的号啕,教他贴在耳边说了几句,立刻便收了回去。她朝他眨了眨眼,便搂住了贵妇人的脖子。
“你虽然身有九命,但却也用得差不多了,眼下还剩两条命而已。”朱成碧问,“就算如此,也要救那人类小孩?”
他终究还是将小粮从身上摘了下来,交了出去。
喵爷点点头。
那双眼,跟小粮的眼如此相似,是明明白白,血缘的证明。
“好,既然如此,我便给你指一条路吧。”
那贵妇噙着眼泪,求他再信她一回。
她抬起手来,遥遥地指向西南方。
他这才看见,小粮的亲生爹娘都跟在这姓檀的男人身后,两人脸上都堆着一模一样的僵硬笑容,连态度都发生了剧烈的转变,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一定会倾尽所有家产,治好小粮。
“那边的钱塘江中,水晶殿里的钱塘君,私藏了本姑奶奶一样宝贝,死活不肯交出来。我将他绑了,浑身抹了盐和黄酒,洒了一身的香菜,连龙须都砍下来一截,他还是不肯松口。你若是能逼他将那宝贝还给我,我便替你做这水晶肉如何?”
谁是喵先生?!喵爷腹诽道。
六
“鄙姓檀,”男人不卑不亢地道,“自今日起便是这叶府的管家。喵先生,先不要急着带走小娥姑娘,以免留下遗憾。”
墨云翻涌,映得下方的江水也如同墨汁一般。
从他之前不曾留意的阴影之中,走出来一个瘦高的男人,半边脸上覆盖着一张檀木制成的面具。
云层之下,盘绕着一条鬃毛贲张的赤红巨龙,浑身缠绕着电光,神威凛然,令人不敢逼视。长长的龙须随风起伏,其中一侧却无端地缺了一截。
陌生的男子声音打断了他。
它低了头,正在打量着江边岸上的一只黑猫。
“等等。”
那猫也不是寻常之物,竟有老虎般大小,一只眼睛淌着血,已经完全不能睁开,却还在抖抖索索地想要爬起来再战。
“好,我们回——”
“为何如此固执?”巨龙开口道,“说过多少次,你所求之物为吾挚友所托,本君只是代为保管,绝不可能交予旁人。吾不愿杀生,你还是速速退去吧。”
喵爷一咬牙,抱着她站了起来。
它在空中摇头摆尾,想要再潜回江水里去。
“喵爷,喵爷!”小粮哭唧唧地抓着他,“你去哪里了??我要回山里去,不要在这里——”
谁晓得那只黑猫摇晃了一阵,居然重新站了起来,只助跑了几步,便朝空中的红龙再次扑了上去。
一个温热的小身体从窗里翻出来,被他接了个正着。
它双眼放光,身形膨胀,仿佛一团浓缩了的黑云
喵爷松了口气,刚凑过去靠在那窗下,那窗便教人推开了。
却叫赤红的龙尾一扫,掉入了江水之中。
屋里的小粮忽然就不哭了,乖巧起来,只说自己困了要睡。仆人们见她果然很快睡着,便熄了灯火,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这副景象,一五一十地展现在了朱成碧的神农鼎里。
他嘬起嘴唇,模仿着蝈蝈的声音叫了几声。
自喵爷走后,朱成碧便从袖中掏出了只三足的青铜小鼎放在地上,任它迎风而长,鼎中自动生了清泉,又沸腾起来,升起了白烟。她又取出一只三层食盒,一层层地打开,将里面的各色食材一样样地投入其中。
他从来都受不得她哭,小粮一哭他便觉得日月无光,只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好逗小粮一笑。如今听她哭成这样,再加上知晓了她亲生爹娘的态度,想必是不肯尽力医治小粮的了,不由得怒从心头起——罢罢罢,大不了带小粮离开,也好过在这里受些多余的嫌弃。
这神物果然还是被她拿来烫了火锅!
喵爷只觉得头都痛了。
常青想要捂脸,又生生忍住了。
一众仆人围上来要安慰,她哭喊的声音反倒加大了:“喵爷呢?我要回家,我要回山里。我要喵爷……”
鼎内很快便生了异象:沸腾的水柱升了起来,在空中蜿蜒,组成了那江边巨龙的身姿,眨着对牛肉丸子组成的龙眼。旁边还有片生菜叶子,沉浮了几下,便自动叠出了猫耳和长尾。
“谁是叶小娥?都说了我叫储备粮!”
“这才是神农鼎真正的用法,”朱成碧得意地说,“也叫你们开开眼。”
院里的屋子正亮着灯,将一个小小的影子投在了窗户纸上。那影子可不安分,正在挥舞着胳膊,将她够得到的所有东西一样一样地扔了出去,砸在地板上。
话音刚落,生菜喵爷便叫水柱钱塘君拍入了汤锅之中。
他的动作非常的轻,连墙上的瓦片都不曾惊动。
“哎呀,还以为能多坚持些时候呢。”
喵爷有点儿听不下去了,他从树上溜了下来,又贴着叶家的院墙,轻悄悄地走了一阵,纵身跳过了墙,落在另一处小小的院落里。
朱娘耸了耸肩。
“早就说过是赔钱货,赶紧从哪儿来送回哪儿去!”
不晓得喵爷若是听见她这声嘲讽,会不会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贵妇的哭声便又一次渐渐地低了下去。
他在江水中缓缓下落,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被拍碎了。寒冷逐渐从四肢蔓延上来,最后一口气息化为细碎的气泡,从他的口中冒出,串串浮向了上方。
“妇人之见,就是短浅。”小粮亲生的爹在一旁愤愤地道,“今天大夫说的话你也听到了,这个捡回来的女儿短短一日便流了两三回的鼻血,病得可是不一般,分明是只烫手的大山芋,不晓得将来还要搭进去多少钱!”
这便是死亡的感觉了,如此熟悉。
“当初若不是听了你的话,我也不会做下丢弃骨肉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喵爷曾经见过的那名贵妇哽咽着,“眼下我是做了叶家的主母,可我膝下是空空荡荡,如今好不容易找了回来,难道要我再撒手?”
他想笑,却已是不能。黑暗中隐约有影子朝他望下来,毛茸茸的耳朵下面是一对碧绿的猫眼。这情形也无比熟悉,就像是重新回到了当年,他躺在悬崖之下,活生生地被这猫妖所附身之时。
从他蹲守的位置,能望见不远处叶家的院落,喵爷的耳朵转啊转,将院子里那对夫妻的争执听了个一清二楚。
明明痛得几乎死去,却终究是活了下来。
那尾巴一时朝左摆,一时又朝右摆,显得喵爷心事重重。
不能死。那时的苗夜森一面与猫妖对抗着,一面对自己说。我还要回去,我还有一句话,没有来得及对她说
喵爷蹲在低处的树枝上,甩着条尖端有一撮白毛的黑尾巴。
啊,他终于想起来了。
夜灯初上,灯火阑珊。那角落里空无一人。
苗夜森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哪怕身遭妖兽附身也要赶回去,是因为他自幼暗恋着小师妹,却一直犹豫,不曾告诉过她。他将这“喜欢”两个字含在嘴里,当作了最后的希望,靠着它从这猫妖手里存活了下来,又花了数个月,寻了条路,爬上了悬崖。
“喵爷,看这个,你最喜欢玩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