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部 第七章 龙团雪(2 / 2)饕餮记(饕餮记原著小说)首页

他紧咬着牙,等待着鞭子的到来。

那顾夫子还活着?苏二娘心中暗暗吃惊,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已经想好了答案,连“一定要在剧痛之中,才能有感应宝物之力”这样的事也准备和盘托出。

“算他命大。”她悠悠地说,“你呢?为何不跟他走?”

他等着更多的盘问:从哪里来,为何会化身马驹,这一身的伤痕是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为何会身有金蚕,是否真有感应到宝物的能力。

“我想要回灵界。二娘你答应过我们,拿到定魂玉,就可以让我们回去的。”

第二日,白兔便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了顾新书。

苏二娘勃然大怒,随手抽出了一根还在燃烧的树枝,朝白兔劈头盖脸地甩了过去。

而那时,他甚至还不曾问过白兔的名字。

“只有定魂玉珏顶什么用?找不到这山里的灵脉……”

“睡罢。”他哄道,“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醒来之后,又是新的一日。”

“顾新书知道灵脉所在。”

白兔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喝下龙团雪茶的,他只记得当他重新躺下,顾新书将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了他的头顶。

尚未熄灭的火焰烧灼着白兔的头发,嘶嘶作响。

顾新书将银瓶中的水注入盏中,又将茶盏捧给了白兔:“喝下它,它能镇定魂魄,祛除病痛,让你一夜安眠。”

但这一次他没有躲,反而朝前一步,接着说:“我遇到了白泽大人,听见他逼问顾新书,说他知道龙团雪茶树的位置。二娘,你想想,这姓顾的失了玉珏,若不是靠龙团雪撑着,如何还能活到现在?”

“而且,只有生长在灵脉附近的茶树,成年浸润在充沛的灵气当中,才能制作出这样纯白的龙团雪来。”

苏二娘之前便听说过,只有灵脉附近采的茶叶能做出龙团雪,因此信了三分。虽说只信三分,她面上却拿出了十分的笑容来,显得格外得温柔慈爱。

他略微转身,让白兔看清他手中持着的黑釉茶盏和正在击打着茶膏的茶筅。那茶膏犹如牛乳,散发着清香。

“原来你还有这等用处。”苏二娘拍了拍白兔的脸颊,“那顾新书既然肯来救你,想必是心疼你得厉害。你再回去哄哄他,让他将灵脉的位置告诉你。”

“此茶名为龙团雪。”顾新书仿佛猜出了白兔心中的疑惑,缓缓言道,“只取茶芽最中心的一缕,在银器中以清泉渍成,光明莹洁,犹如白雪。”

“……那定魂玉珏果真能拓开灵脉,形成通往灵界的通道?”白兔问。

这是什么茶?

其余的盗贼们听到此处,纷纷朝苏二娘转过脸来。

原先他还是小马驹,钻在顾新书的袖子里讨要果子吃时,便嗅到过此人身上的这种茶香,却无从辨识。

长久以来,他们一直在为她卖命,就是为了这个虚无的许诺。

空中弥漫着清爽的茶香,像是第一场初雪之后,晴光刺破寒气,直接照耀在脸上。

被那么多双眼睛同时盯着,苏二娘不禁有些恼怒,说道:“那是当然!当初白泽大人在凌虚谷以定魂玉珏开灵脉,我就在他身边,亲眼所见!”

顾新书身前的案几上摆着几只黑釉点金的小盏,还有一只冒着缕缕蒸汽的银瓶。

“但我听说,那处灵脉只被拓开了一小会儿,很快就枯竭了。”

白兔不由得好奇心大盛,偷偷地将被子拨下来一点,露出两只眼睛来偷看

“没错,凌虚谷的妖兽们全都因此流离失所,四处逃难……”

顾夫子在做什么?

盗贼们交头接耳。

他等了一阵,未再听到什么大的动静,只是有案几拖动的声音,还有碗盏相击的脆响,再过一阵,是水泡在瓶中沸腾的声音。

“收声!”苏二娘吼道,“难道你们不想回去?难道你们想要永远困在尘世,跟人类困在一处?”

白兔一哆嗦,反倒是往被子的深处埋得更紧了。

这句话成功地让她手下的貜如们闭上了嘴。

“如何?可是冷静些了?”顾新书的声音在头顶响了起来。

只有白兔还在问:“若我们成功回到灵界,这武夷山中的灵脉却因此枯竭了呢?这山中其余的妖兽……”

直到他拿到这人胸口的龙形玉珏为止!

“傻孩子。”苏二娘回答,“那些妖兽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他准备忍耐。无论这个人将如何对待自己,白兔都准备忍下来。

“我明白了。”白兔点点头,“我这就重新回到顾夫子的身边,替你打探灵脉的位置,不过我曾经叛过他,只怕要再得他信任,没有那么容易。”

白兔默默地咬着自己的手臂,这新的疼痛能驱散一些幻象,让他冷静下来。

他朝苏二娘伸出了一只摊开的手。

只要能回去……只要能回到灵界,他白兔就彻底自由了,再也没有人能强迫他,再也不用挨鞭子了。

“二娘可否将定魂玉珏交予我,还给那顾新书,好让他对我放下戒备?”

不,不行,他还没有拿到定魂玉珏,苏二娘说过,要回灵界,非得要那定魂玉珏不可。

原来这才是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苏二娘想。

不如趁现在,逃走吧?

分明是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转眼间就向着外人,苏二娘心中气得咬牙切齿。

他这样想着,只觉得火辣辣的疼痛随着幻象中的马鞭一起破空而来,让他止不住地发抖。

但她半分都没有表露出来。

世人皆爱财,自己身有金蚕的事既然被这人发现了,从此之后,恐怕又要被强迫着去感应周围的宝物。

若白兔说的是真的呢?她不得不考虑到这种可能性。白兔有多想回到灵界,她是知道的,若那顾夫子真的晓得灵脉的位置……

接下来他会被如何对待呢?

离她多年来寻觅的目标,眼看只差一步了。

白兔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将脸深深地埋在两只手里。

苏二娘沉默一阵,终于还是摘下了腰间的龙形玉珏,交给了白兔。

白兔心绪大乱,只想要逃跑,结果被抓了回来。更糟糕的是,他还在慌乱之中现了人形。

谁知却被他当场捉住,还被发现了额上的金蚕。

白兔捧着玉珏,便如同溺水之人捧着救命的稻草一般。

怀抱着这样的心思,白兔悄悄接近了温泉池旁边的顾新书。

他将它放在了顾新书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上。那玉珏一接触到体温,便开始隐隐发光,伤口四周也生出了新的血脉,仿佛细小分叉的树枝,一点点朝玉珏探了过来。

若是能趁他洗浴的时候偷走呢?

白兔大大地松了口气,只觉得疲惫不堪。

他遵照苏二娘的命令,以马驹的原型和一场苦肉计,接近了顾新书,原本是想要刺探定魂玉珏的下落,没想到顾新书毫不设防,让白兔一下子便找到了就在他胸前的宝物。

还回了玉珏,顾夫子就能好起来了吧?

这红发少年便是白兔。

怀抱着这样的期望,白兔趴在顾新书身旁的野草丛中,很快睡了过去。他在梦中迷迷糊糊地,似乎又变成了小马驹,钻在顾新书的袖子里跟他要果子吃。顾新书呵呵笑着,袖里衣间,尽是龙团雪的味道。

就像是一切又回到了当初,念念不忘的美好时光。

这孩子抱紧了双臂,正在瑟瑟发抖。

可他终究还是醒了过来,将手往顾新书身上一放,顿时一个哆嗦:顾夫子浑身滚烫,呼吸急促。随着他胸口的起伏,一串串的细小光点如同萤火一般,自那龙形玉珏里四散而出。

那手瘦得好像只剩下了骨头,顾新书一用力,对方便轻飘飘地撞进怀里来,他拖着这人,哗啦一声冲出了水面,再定睛一看:眼前是名浑身都是鞭伤的瘦弱少年,披着头火红的长发,前额上的金蚕印记映着月光,泛着浅浅的金色。

“白兔,你别怕,这是我的魂魄……”

咦?

他听见夫子喃喃。

温热滑腻的泉水中,他潜入水下摸索着,想要拽住马驹的鬃毛——结果抓住的却是一只人类的手。

这人都已经烧得意识模糊了,还想着要哄自己。白兔心里知道顾夫子受过伤,因而魂魄不稳,眼看着这是要散魂了。

顾新书想也没想,也跟着扑入了池水,奋力朝马驹的方向游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

话音还未落,小马前蹄一滑,一头栽倒在池水里。

白兔忽然想起了方才的梦,犹如被雷电击中,一霎时清醒过来。

“危险!”顾新书喊。

对啊,梦中闻到的龙团雪茶,便可镇定夫子的魂魄!

那小马却不晓得他此刻心中所想。顾新书一说出“金蚕蛊”三个字来,它便受了惊吓,朝后连退了几步。顾新书要伸手去拦,它却立时发起狂来,踩得池中水花四溅,慌不择路地朝深水的方向逃去了。

可他只知道那茶树就在这武夷山中,如今却要到哪里去寻?

顾新书心中瞬间有诸多念头来去,最后定格为满腔的同情。

白兔着急得不得了,又犯了老毛病,干脆一口咬在自己手掌上。

难怪这小马浑身都是鞭伤!服下金蚕蛊者,能感应到附近的宝物,不知道它之前的主人是谁,看样子没少驱使着它四处寻宝。

疼痛蔓延上来,他眼前却隐约地闪过了画面:某处的山坡上生满银白色的茶树,犹如新下了一场雪。

没想到如今却在这里见到,还是在一匹小马的身上。

他吃了一惊,松了口,那幻象便消失了。

他之所以遭白泽附身,强行控制,就是因为白泽想要夺取金蚕蛊。后来他虽然勉强脱身,仍是受了重伤,不得不隐居在武夷山中。金蚕蛊也被白泽夺走,不知所踪。

白兔心中若有所悟,连滚带爬到附近的溪水边一看,自己额上被白泽点污了的金蚕竟然又闪了起来。

说起金蚕蛊来,顾新书再熟悉不过了。

原来,疼痛是真的可以激发自己感应宝物的能力的!

“咦?”他自语道,“倒是有些像金蚕蛊?”

那龙团雪如此珍贵,只在灵脉附近生长,可不就是宝物吗?

被顾新书一碰,那蚕身上流过了一阵阵的光泽。

白兔大喜,张口就要再咬下去,旁边却伸来一只手,捂住了那伤口。

在马驹的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痕迹,之前他便见过,但以为也是鞭伤,眼下看来却分明不是——这痕迹约一指来长,形状完好,犹如一只趴伏着的蚕。

“不许……”顾新书虚弱地制止他。

“这是什么?”他问道。

“夫子,夫子!”白兔恳求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抢了你的玉珏,才将你害得如此。你便允我这一次吧,只差一点,我就能看清那龙团雪的所在……”

顾新书忽然揪住了马驹的耳朵。

顾新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马驹惬意地抖了抖耳朵。也许是泉水温度过高,它整个身体都泛出了淡淡的粉色,耳朵根部尤其明显,通红通红的。

“你……化成马来……驮着我……”他气息不稳,慢慢地说,“我带你去……”

马驹并不十分情愿,但它瘦弱至此,拗不过顾新书的力气,最后还是跟他一起站在了池水里。顾新书用手掬了温泉水,慢慢地朝它身上浇着。

白兔依言化成了马形,将顾新书驮在了背上。

顾新书忽然想到,这温泉水对小马身上的伤也有好处,便捉了它,要朝池水里带。

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己长高了许多,再不是当初的小驹子了。倒是趴在他背上的顾新书显得轻了许多。

“原来是你!”

按照顾新书的指点,白兔带着他走进了武夷山的深处。

“谁?”他回头质问,树叶摇晃一阵,钻出了披着火红鬃毛的马驹。

这里人迹罕至,地上连正经的山路都没有,白兔跟蔓藤和砂石一路搏斗着,好不容易行进了半日,到了一处山坳之中。

当天夜里,顾新书准备在附近的温泉池中洗浴。这泉水中含有硫磺,有助人痊愈的功效。水面上蒸汽缭绕,他正探了只手,去试水温,忽然听到身后的树丛中传来细碎的动静,像是有人正犹豫地踩在了落叶上。

举目四顾,围绕着他们的尽是重重山岩,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处。

这疑问很快便有了答案。

却未见到一根茶叶。

他有做错什么吗?

顾新书勉强抬了抬手,说了声就在这里,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顾新书的手被晾在了半空,只觉得一脑门的问号。

白兔也隐约能感应到茶树的影子,具体方向却并不清楚。他只得用了老办法,将自己的两只前腿都弄得血肉模糊,凭着那一点点加强的感应,继续朝前走去。

他伸手想要再摸摸马驹的头,它却一扭头,飞快地跑开了。

他之前被迫寻过无数次的宝,却没有一次,是痛得这样心甘情愿,这样迫不及待的。

那马驹肯定是忽然舔到了玉珏,又不知道是什么,这才停了下来。

天光渐暗,明月东升。白兔踩着月光,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却都是在最后一刻惦记着身上昏迷的人,又险险地刹住了。

顾新书一低头,发现自己衣襟敞开,露出了一小段龙形的定魂玉珏。

再坚持一会儿,再绕过前面这道弯

马驹的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白兔发现自己站在了莹白的光芒之中,被满山遍野的龙团雪茶树所包围。

毕竟还是虚弱,马驹跑了一阵便累了,靠过来朝顾新书怀里拱了拱,明摆着想讨要果子吃。顾新书只有单腿能够站稳,一个不留神,便叫它拱翻在地,只觉得那温热的舌头在自己胸口舔来舔去,痒得他呵呵直乐。

月光下,它们沐浴在灵气之中,闪闪发光。

顾新书在旁边看着,面带微笑。

远处有一清泉汩汩而出,带着充沛的灵气。

起初,马驹还是怯怯地抬着蹄子,像是生怕踩坏了脚下的青草。但它很快撒起欢来,喷着响鼻绕着草场跑了一圈又一圈。

那便是灵脉吧?

四五日过后,顾新书便带它去了室外的草场。

“我们找到了,”白兔不由得欢喜地喊起来:“夫子。你有救了!”

第三日,它开始探索室内,差点咬坏了顾新书的床帐。

“太好了,多谢你,替我找到了灵脉。”

顾新书所言不虚,第二日,马驹便能颤抖着腿,尝试着站立一阵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回答了他。

马驹睁着大眼望着他,温顺得很,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

白兔僵硬地扭转了脖子,望见苏二娘从自己身后走了出来,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

他低下头,一面跟马驹说,一面轻抚着它的脖子:“这武夷山中有一处隐藏的灵脉,虽然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但它让这山林之间充溢着灵气。既然我能在此处养伤,你也一定会痊愈的。”

之前他跟苏二娘撒谎,说再次接近顾新书,是为了骗取龙团雪茶树和灵脉的位置,如今自己在顾新书的指点下找到了灵脉,却没想到成了她利用的棋子。

“你很幸运,会好起来的。”

若是顾新书此刻清醒着,听了她这话,又会如何想?

他从那些鞭痕上抚过,眼神闪烁,却并没有说什么。

“夫子,不是我,我没有叛你,我……”白兔语无伦次起来。

他检查了马驹的四肢,所幸关节并没有严重的损伤,只是陈旧与新鲜的鞭痕交错,重重叠叠。

“我可不是在跟你说话,白兔。”苏二娘掩着口,笑得眼睛都眯了,“我是在跟你背上驮着的讹兽大人说话。”

“真是漂亮。”顾新书赞叹道。

讹兽?顾新书不是人类吗?

原来是一匹像小兔子一般的白马,只有鬃毛跟尾巴是火红色的。

怎么会是那种传说中外型如兔,最擅长撒谎骗人的妖兽?

泥水从马驹的鬃毛上被洗下去了,渐渐显露出来的,是雪白的毛色。

“这些年来,无论怎样鞭打你,你都感应不到灵脉的位置,我于是出了这么个主意,出重金请了你背上这位讹兽大人,让他演了个活生生的顾夫子给你。”

顾新书本身瘸着一条腿,行动不便,只好雇了辆车,将无法动弹的马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他自受伤后便隐居在这武夷山中,以给山村里的孩子们授课为生。眼下正值雨季,又是农忙,孩子们都帮着家里抢收稻子去了,一个来听课的都没有。他索性将马驹领进了屋里,给它喝米浆,喂新鲜的山果,又用温泉水轻轻地刷洗了全身。

白兔忽然想起了,跟白泽对抗时的顾夫子的黝黑眼瞳。

买下来倒是容易,如何照料却是难事。

从他口里说出来的明明是谎言,可连白泽都听信了,不是吗?

谁晓得顾新书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微微笑了起来:“这驹子我买了。”

“你还真当有人会这么疼爱你?教你读书写字?为了你连命都不顾?不过是场苦肉计,你便巴巴地上了钩。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这么傻,不是吗?”

马驹像是缓过来些力气,抬了头,在他衣袖上蹭了蹭。顾新书雪白的衣袖顿时遭了殃,被蹭上了厚厚一层红泥。就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马驹往后缩了缩脖子,大大的黑眼睛里开始涌出了泪光。

白兔只觉得四蹄下的地面都在陷落。

顾新书又朝那一根根突起的肋骨摸了过去。

“夫子,你真的是讹兽吗?”他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扭过头去问。

就在他手掌底下,小马的血脉在温热地跳动着。它火红的鬃毛裹满了泥水,身上也脏得很,看不出本来的毛色。

这时的顾新书是醒着的。白兔不知道他醒了多久,又听了多少自己跟苏二娘的对话。

顾新书俯下身去,将一只手放在马驹的脖子上。

但是他明明白白地看见,顾新书头上生出的,雪白的兔耳。

“这位先生,我看你像是个读书人,也不骗你,这驹子怕是崴了蹄子,买回去也不中用了,还不如吃肉……”

“……我是讹兽,白兔。”

马贩子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愿意出价,愣了愣。

仿佛等待了百年之久,他听见顾新书低低地道:“但我不曾对你撒过谎。”

“你这马驹,要卖多少钱?”他开口问。

不,不!白兔整个人都错乱了。

他一身白衣,眉清目秀,俊逸出尘,似乎并不需要开口说话,只静静地立在雨中,便能让周遭安宁下来。

恍惚之间,他重新化为了单薄瘦弱的红发少年,蜷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臂。顾新书被他甩到了地上,他也顾不上去理,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念头。

正是顾新书。

根本就没有顾夫子吗?

那破损的伞面朝一侧倾斜,露出了持伞之人。

他所经历过的那二十日,本就是幻梦而已吗?

却并没有再落在马驹的身上,只是抽破了一柄油纸伞的伞面。

事到如今,他还能抓住些什么?

他重又扬起了手,马鞭划破了空气,是清脆的“啪”的一声

有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是苏二娘。

“不如打死算了,还能拆了吃肉!”

“乖,你现在晓得了吧,这世上只有二娘待你好。”

他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她在白兔耳边蛊惑着:“把定魂玉珏还给我,二娘这就打开灵脉,带你回灵界——你不是,一直很想回去吗?”

整个马队都不得不停了下来。马贩子火冒三丈,朝着过路的行人喊着:“看什么看?老子自己的马,打死了也是活该!”

它数度挣扎,想要起身,可终究是腿软无力,又摔了回去。到后来,它自己似乎也知道挣扎无望,只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马贩甩着鞭子,在它身上制造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白兔又一次亲手摘下了顾新书胸前的玉珏。

马贩子的鞭子立刻便甩了过来。

这一次,玉珏和顾新书的血肉接触不久,尚未完全融合。他摘下来时,只沾了些许顾新书的血。

那匹马驹本就瘦弱不堪,耷拉着脑袋,勉强前行,谁晓得蹄子陷入了泥沼,再被身边的牡马一挤,摔进了泥地里。

又一次满手温热,他却浑浑噩噩的,犹如在梦中漂浮着。

这个季节的武夷山山雨连绵,。本来就险峻的山路让雨水泡得发了胀,又教往来的车马踩得泥泞不堪。那马贩子带了七八匹马,自半山腰上一步一滑地朝上爬,也不知道是着急着去哪里,鞭子声和吆喝声就不曾停歇过。

苏二娘一拿到那玉珏,便笑得发抖,几乎要站立不住。

二十天前,顾新书自马贩子的手底下,救了匹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小马驹。

“哎哟,白兔你这傻孩子,怎么还是这么傻?”

“你,你说什么?”

就像初遇之时,白兔躺在泥泞当中向上望,望见的他一样。

“你家夫子真的是讹兽,这倒是不假。”她用袖子擦着玉珏上的血,得意得很。

顾新书在对面默默地看着他,依旧是平静温和的一双眼,莹洁生光的一个人,仿佛整个世间的罪恶,都无法沾染他分毫。

“但他说,从未对你说过谎话,却也是真的!”

“顾夫子,你一开始便不该救我。像我这样的,像我这样的……”利刃在白兔手中颤抖,他两眼发酸,止不住地要涌出泪来。

“夫子!”

白兔浑身一个激灵,抓过了那匕首,紧紧地握在手里。

白兔追悔莫及,只觉得自己满手都是顾新书的血,这下是彻底地洗也洗不掉了。

“还不动手?”苏二娘催促道,“难道要我亲自动手?”

苏二娘在他面前笑得猖狂无比,他一时激愤不已,便要冲上前去。

她手中的马鞭一点点滑过顾新书的下巴,停在咽喉处,留下一道明显的红痕。

他恨不得能将她撞下山崖,恨不得能跟她一起死……

“我偏要他亲自动手!”苏二娘甜甜地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他不帮你说话倒也罢了,他这一跪,你就注定活不成。”

顾新书却将一只虚弱的手放在他肩上,阻了他的动作。

顾新书也变了脸色:“如今我已经在你们手里了,谁都能做,别让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