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回启祥殿的路上,宇文雪和宇文若这对姐妹比起杨宸兄弟二人反倒是拘谨了许多,宇文若走在宇文雪的身边问道:
“娘娘,今日的事,本不该被王爷和臣妾知晓,还请娘娘恕罪”
“这有什么?姑母的心思,莫说陛下,便是你我,又何尝不清楚?”宇文雪徐徐走着,也突如其来的叹了口气,如今的长乐宫里,最为难的人,并非杨宸,而是她这位皇后。一位心思颇深的皇太后恰恰是曾经扶持她保护她的姑母,她知道杨宸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宇文云的所作所为或是当初宇文家对赵家之所为迁怒于自己,但宇文云这样,自然会将她置于一个相当不堪的境地。
比起在椒房殿里偶尔还能说得上话的皇嫂姜筠,始终对自己紧闭大门的长宁殿才是让她心神不安的根源。
“听陛下说,这些时日朝中有人说既然陛下不设储君,诸皇子又且年幼,该让年长的藩王在京设为亲藩。我看陛下之意,是想将蜀王留在京城。”
“啊?”
宇文若微微一愣:“娘娘不可”
宇文雪含笑看着宇文若说道:“这是好事啊,在剑南和京师之间奔波又是何苦,九弟年轻,前些时日在京师监国,我可是听陛下连连夸了好几次,说九弟处置的滴水不漏,让三省六部九衙门的堂官们都挑不出错来”
“娘娘!”
宇文若有些着急了:“请娘娘帮帮王爷”
“帮?”
宇文若打算跪下给宇文雪求情,又被宇文雪拦了下来:“王爷的心思从未在这座长安城里分毫,当时监国,也是陛下直接命李公公到王府宣诏,王爷是不得不去。我家王爷在百官之中既无威望,也无经世济国之才,怎可舔居京师耽搁军国大计。烦请娘娘帮帮王爷和臣妾,若是陛下再说起此事,还请皇嫂替王爷多多美言,王爷之志,只在剑南的山水,而非京师的庙堂”
“怎么从你口中,让蜀王做亲藩留在京师帮衬着陛下像是一场大祸?当初先皇不也是让陛下从定南道来了长安做亲藩么?”
这一次,无论宇文雪再如何阻拦,宇文若都执意跪在了长乐宫冰冷的地砖上告饶道:“娘娘!臣妾绝非此意!只是亲藩之事,干系太大,王爷没有陛下的天纵之才,更无陛下英明神武之万一!担不起这样的担子,日后闯了祸,恐怕反倒误国误民,坏了军国大计。”
宇文雪弯下了腰,打算牵起宇文若:“娘娘若不答应,臣妾便不起来”
“若儿,蜀王是陛下的九弟,你是我宇文雪的妹妹,咱们算是亲上加亲,陛下如今在京师的处境这般艰难,如履薄冰,蜀王倘若能留在京师帮衬着陛下,陛下行事也多有便利。可你们怎么能对我们生疏于此啊?咱们,是一家人啊?”
“娘娘,你我自幼长于公府侯门,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京师繁盛却是步步杀机,从前的赵家如何,周家和令狐家又如何?半年前尚且权势滔天的姜家和李家又是什么下场?行事谨慎难道不是父辈自幼教给我们的么?鲁王谋逆,晋王谋逆,辽王谋逆,那是因为他们狼子野心活该有此下场,可我家王爷对陛下忠心耿耿,娘娘今夜又何苦用这亲藩之言试探臣妾?是陛下之意也好,是娘娘之意也罢,无论如何,王爷和臣妾都听凭吩咐罢了,只是烦请娘娘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看在我宇文若也是宇文家血脉的份上,回禀御前,放王爷回剑南吧。”
“若儿,你我姐妹,当真生疑到这般地步了?”
随着宇文若重重的一个响头叩在地砖上,宇文雪也就是从此刻真正明白杨宸心中的酸楚,高处不胜寒,在如今的位置,再没有什么亲朋旧友,再没有什么师徒情分,只有高高在上天地之别的君臣。
她宇文雪不是没有读过史册,不是不知道为何帝王都要称孤道寡,可当这一刻真般明显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又是显得这么仓促,这么令人难以接受。
宇文家的姐妹在这一刻彻底消失,甘露殿里的兄弟情分,也在杨宁说一句留一句的情形下,一刀又一刀的割在了杨宸的心上。
宫钟响起之时,一个小小的身影,钻进了甘露殿里,杨叡的出现,让李平安大喜过望,连忙给杨叡送到了杨宸的眼前。
“皇叔”
“叡儿?”
杨宸有些惊喜:“你怎么来了?”
“母后说,今日是过年,让叡儿来找皇叔去陪陪父皇”
又是一番童言无忌的话,让殿内霎时间冻回了原点,姜筠终归还是没有被宇文云蒙骗选择和杨宸不死不休,她恨杨宸屠尽了姜家满门,可她不能改变任何东西。与杨宸这位天子交恶对她这位先皇留于世间的皇后而言没有什么损失,但对杨叡不行。
她没法相信一个坐在龙椅之上的人会因为情分二字而对她们母子的敌意手下留情,所以她要做的,是让杨宸从杨叡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威胁,一分一厘的敌意。这也是为何她想要将杨叡带出长安,带去东都的原因。
帝王家中,连此刻仅存的这份温情,也充斥了算计,今日的杨宸拥有着四海之内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大宁朝的两京十七道皆是他一人所有,他拥有着可以令所有人艳羡的东西,却失去了太多寻常可见的东西。
杨宸和杨宁带着杨叡来到了停着杨智梓宫的大行宫外,其实他根本没忘自己的皇兄还孤零零的一个在冰冷的大行宫里,他只是打算一会儿一人前来。
因为杨叡的到来,杨宸还命人去将杨瞻和杨湛一道带到了此处,龙子龙孙之间,再是如何,也不能手足相残的话他得从现在开始,慢慢告诉这几个来日大宁江山的主人。
叩首结束后,在杨宸手中抱着的,不是自己的儿子杨湛,而是杨叡,他没有像寻常百姓所猜测那样因为自己是这天下之主而愧疚,毕竟这是江山非他强夺,而是先皇遗诏让他承膺天命。
他对怀中的杨叡,更多的是年幼丧父的心疼,他渴望给自己的侄儿些许补偿,但在今夜之前,姜筠对杨宸接近杨叡更多的都是担心,为了不让自己的皇嫂对自己再多一分恨意,他也只能作罢。
“皇叔,父皇是不是死了?”
“嗯?谁说的?”
“他们说的,说是父皇死了,没有人再护着我了”
杨宸将杨叡抱得紧了一些:“别听他们胡说,有皇叔在,没有人敢欺负叡儿,谁若是欺负你了,你就到甘露殿来,皇叔去给你出气。”
“皇叔”
“嗯?”
“父皇答应我,今年等贵妃娘娘给我生下一个弟弟,就带我们一起看烟火的,父皇说,长安的烟火,是天底下最大,最好看的烟火。父皇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想他,要是父皇在长安的话,我们今晚是不是就能看到烟火了?”
“叡儿乖,明年再看好不好?”
“母后说,等春天到了,就带叡儿去东都找父皇”
天和天盛之交的万家团圆夜,京师,静谧的夜空之下,突然闪烁起了五颜六色的烟火。杨宸将杨叡举过了头顶,骑在了自己的肩头,杨宁又如法将杨湛抱到了肩上。
“陛下有命,同贺新元,宫中烟火,一夜燃尽!”
皇城的几家公府最先看到宫中的烟火,还未来得及找人打探,就听得府外走来了神情匆匆的内侍传谕:
“陛下有谕,庆贺新元,今夜京师百万户,可尽燃烟火!”
因为杨智国丧而未能在庆贺新年之际燃放的爆竹声从此刻开始喷涌而出,几家公府还以为天子这是在博哪位美人一笑,也捧起了场。
京城之中的百姓们,也好久未曾见到这样的盛况。
“上一次长安有这么大的烟火是什么时候?”
“永文六年,当今陛下和皇后娘娘成亲的那一夜”
“我记得,听说是先帝一夜将东宫的烟炮仗全燃尽了,还有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宇文松,扯着邓家和曹家的两个混世魔王在皇城里一道放的。”
长安,灯火依旧,可当初一道看烟火的人,早已寥寥。在广武年间,年幼的杨宸和杨宁,也曾和自己的几位兄长站在宫城里看偌大的京师,看宫中的万千烟火,而如今,却只能陪着兄长之子,看着他们从前再熟悉不过的景色。
一场烟火,令含祥殿意外,让椒房殿惊喜,也让长宁殿暴怒,后宫女子眼中的天子,总是因为夫君,仇人,仇人之子的身份而显得有些千奇百怪。
太宗皇帝的皇孙们在今夜第一次领教了何为天下一绝,多少年后,也一样会记得在自己父辈肩头的此刻。
天明拂晓前,几乎一夜未眠的杨宸从大行宫回到了甘露殿,他要在甘露殿里戴上第一件属于自己的十二旒冠冕,穿上自己第一件只用于大朝之日的赤色五爪龙袍,他要从这儿出发,走到奉天殿里迎接自己做主的第一堂大朝会。
在他出发去奉天殿之前,接过了韩芳奉上的密报:“主子,这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奴婢不敢擅专,所以今儿个还是奉给主子,若是主子觉着此事不必再做,明年奴婢就不派人去了”
“这是朕父兄的江山,也是朕的”
天盛元年的开始,不是群臣的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是一场迟来又早到的烟火,是一张记载了京师百姓年夜饭菜色的密报。
天盛元年的开始,开始得,有些仓促。
“宣,百官觐见!宣,各国使臣觐见!”
诸多使臣里,一个女子走在了与北奴尚书令并驾齐驱的位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南诏国,因为一个女子,吸引了整个大宁朝野的目光。
那身繁重的银饰,那件看着有些单薄的红蓝褶裙,让坐在帝位上的杨宸有些恍惚,今岁到底是天盛元年,还是永文六年,初识不久的那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