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起行，朱允熥听见车外大旗猎猎，马蹄声清脆，不时有传令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处行远了去，这是最好的催眠，眼皮子重的一直往下坠，手指捻住眼帘也撑不住。

上半夜他强打精神，紧张了大半夜，这会儿灯光晦暗，像有个人拼命把他往黑暗里拽似的，这黑暗他倒一点儿也不怕，甚至只想躲进去，可同时他知道这时候固然已经脱险，其实还没到最关键的时刻，稍微懈怠，恐怕遗患无穷。

不知行了多久，骑队和大马辇在两个地方略停一回，朱允熥猜得到那是进紫禁城城，屁股底下车轮子走得平稳多了。

紫禁城里到处都火把通明，昭示着皇城对城里的叛乱已经有了对应的举动，大局在握。

大马辇又一次停下，有内侍在外面打开亭子门，合力将朱元璋扶下车，坐上步辇抬着上殿，朱允熥和朱高煦先后下车，火把照得明晃晃的，都不认得这是哪一处宫阙，只跟着步辇后面上殿。

殿外面朱允炆和好几位文武官员早得了信息在此恭迎，朱元璋不下辇直接抬进殿，在殿中的龙床上边上坐下，跟着进殿的几人围坐在龙床两边。

朱元璋回到殿里，精神一下子好起来，目光炯炯的望着所有人，不急着说话。

朱允熥自然知道，这是皇爷下诏召见的人还没来，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该来的人却坐这儿了，心里有些堵。

过好一会儿，朱棣匆忙登殿，在朱元璋右边坐下，陆续又来两三名文武官员，不分品阶梅花间竹一样找空隙坐下，朱允熥大部分都不认得。

朱元璋精神归精神，实在也累极了，眨着眼，打哈欠，终于不打算再等下去。

“今晚的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洪武二十七年了，终于出了件大明建政以来最离奇的事，竟然搞出博浪沙一击，真是长脸，可喜可贺啊，众位卿家怎么看？”

众人或抬头望着朱元璋，或低头望着地上，大气不敢出。

朱元璋讥讽完，话锋一转。

“这事和咱预想的完全不同，所以情势一度危殆，要是今晚上咱真的回不来，那也很正常，一丁点也不奇怪，能回来，全靠了梁金和李陆两位指挥若定，拼死效命，保住了咱的一条小命，记头功，可怜梁指挥殒命于役，咱十分不舍。”

朱允熥心头一跳，想，自己曾想把梁金当做樊将军头送给沈长生作投名状的呢，这下他真死了，但愿他到死都不知道几乎被自己人出卖。

朱元璋略顿一顿，接着说。

“其次要靠燕王率军及时赶到，要是再晚一些，难说叛贼不会已经攻破院子，一刀砍了咱，此时此刻——”

朱元璋说着说着似乎有了些怒气，瞪着朱棣，也瞪着朱允炆。

朱允熥猜皇爷说一半没说完的话是，此刻你们俩已经又打了起来；唉，皇爷哟，你这话可完全不讲道理，四叔在应天府里可一兵一卒也没，带的兵还是北军都督府的杂兵，有军权的是固守紫禁城的朱允炆啊。

再一想，咱要是不囿于一时一地，把历史拉长了看，何尝不是朱棣四叔统率大军围攻朱允炆呢？

抛开事实不谈，真相不就是“你们俩又打了起来”？

这没错，一点儿错也没。

每个人都神情肃然，没人敢接话，朱元璋接着说。

“允炆固守皇城，没出岔子，功不及燕王，但于江山社稷有大功，也不可或缺。”

朱允熥有点儿好奇，皇爷这是把自己放在了第四位置上吧，第四大概不会再有别人，但他会怎么当着众人说我呢？

朱元璋环视群臣，长吁一口气。

“坦白说这事咱真没料到闹这么大，上十二卫带刀侍卫起码死好几百，赏赐和抚恤就要花不少，城里别的破坏咱还不清楚，估计怎么也有好几百个死伤，烧上千间屋子，不查个水落石出，严厉出手，怎么对得起死难的忠魂，怎么震慑奸贼们的蠢蠢欲动，怎么消弭下一次灾祸于无形？”

众人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向朱元璋，先前论功只算个前菜，这才是重点。

朱元璋挨个看各人反应，神情严肃，又满脸疲惫。

“你们好好查一下吧，给咱一个最终的交待，这回咱不干涉了，你们说啥就是啥，哪怕你们最后说一个不杀，只要言之成理，咱也听你们的。”

朱允熥前一秒钟还在气愤皇爷居然根本不提自己在今晚上立的功，实际上想想除了陪伴之外自己哪有什么功，如果四儿还活着，这功就是四儿的；只有把没法对众人言的恺撒降临算进来，自己才能说有功，显然皇爷已经打定主语，不语乱力怪神。

这一秒听皇爷说“一个不杀”，顿时有种这怕不是在做梦吧的恍惚感，一个不杀？怎么可能！

还是皇爷已经预判了这个案件包含了杀不得的人？

但为了一个或几个人而所有人都可能不杀，这还是皇爷吗？

“太孙、燕王、李……佥事、蒋指挥使，还有张侍读、陈御史，你们一起做这事，各人在自己职权范围内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汇总到……”

朱元璋说到这儿停下，似乎拿不定主意，手敲床沿好几下，终于说出来。

“汇总到熥儿这里，熥儿，咱任命你做这次调查的总担当，你来汇总各方调查，给我个最终的结论，以及怎么处置，都由你来拿主意，只要有理有据，言之成理，咱没有不听的。”

举座皆惊，朱允熥感觉到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张口结舌的同时，感觉到——

爽得全身每个细胞都要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