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也要透口气。睡了!明天还要赶路爬山。睡了!
次日也是风和日丽。
我们起身时,东方刚泛鱼白。主家早已备好干粮,热情招呼我们带上。虽受了一夜折腾,几个人依旧按部就班,各自下楼整理行装,补水饮马。唯独不见东家叔高。等我们整装妥当,才见他杵在楼上,扶栏凭眺。犹疑片刻,他才深吸一口气,与主家别过,转身下楼。然后接过马缰,领我们上路。
人马一路向北,话也不多说,只低头赶路。
此行北上,六匹马,驮盐四百余斤,白米两百斤。再两担白米,四人轮替肩挑。唯独一个木箱不知装的什么,由叔高的头马驮着。箱子不大,轻巧的很,但叔高从未打开。
我们几个伙计也规矩,从不打听。
山路漫漫。
一早出发,从沟里出来,便是爬山。时近正午,才到得半山腰,上了大路,蓦然回头,还隐约看得见沟底,半空飘着淡淡的炊烟。
顺着大路,走一袋烟的功夫,又是土岭小道。
才翻过土岭,就进了一片松林。一株株松树高大茂密,把天空遮住,密密实实,看不见日头。正午过后,人钻进林子,便昏昏然不知光景。
秋风吹得一阵紧过一阵,划过松针,犹如千万条皮鞭,在半空里丝丝地抽响。
不知是哪里的山坳,每过一阵风,都传来凄厉的呜鸣。像一群绝望的人,躲在林子里,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一会儿低泣,一会儿轻叹。
他们在哭什么?我想,不是历尽漫长苦难,熬过无边孤寂,谁都不会有那么深的慨叹吧。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松林,除了我们,再不见其他的人。
穿林小道还在,但显然很久没人走过了,满地覆盖一层松针,很厚,惟有小道上略薄,才辩识得路。不用说我们的草鞋,马蹄子踏在上面,也只是沉闷的一串声音。我又不禁联想,倘若这时窜出几个匪人,杀人越货,定然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们这几条性命,若是如此匆匆了结,这人世恐怕也不为所动,直当是从未有过这几人。
想着想着,松林仿佛越走越大。
松涛也越听越冷。
也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日头行至哪里。松林里的人浑浑噩噩,只依稀觉得,林中变了天。雾气从脚底漫上来,越往前走,雾就越浓。
东家叔高放缓脚步,回身交待我们,打起精神,跟紧,千万莫走散。我下意识纠紧缰绳,跟上老何。身后的石头也尾随上来。
没走出多远,一股清香隐约飘来,前面人马纷纷停住。这香味似是松油,又似混着檀香,香气似有似无,甜而不腻,令人浮想之余,竟也令人警醒。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失语。
不知哪里,扑啦啦一阵,鸦声乱作一团。几人大气不出,四下寻找。一丈开外的树后,赫然出现几堆土馒头。
也是我好奇,这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会有人葬在这里?走近去,点起数来。石头奔过来,一掌拍下我点数的手指。
不怕手烂了?用手戳指荒坟!
哦,我也不知是什么讲究,老老实实在心中默数。七个坟头,横成一排,莫说墓碑,连石头都没有立一块。说是荒坟,坟前却有祭奠的痕迹,几节烧过的香尾已经发黑,怯怯的树立在那里。
几人愈发好奇,驻足不前。然后四散分开,不约而同在荒坟四围查验。
这清香也是奇异,似乎已均匀散布在林中,暗暗浮动。
更奇的是,林间时有阴风暗起,但无论如何,那清香都无法吹散。
阴风阵阵,却吹得我们毛发俱立。耳边被风摩过,心就悬起来。身前身后,仿佛许多双眼睛,幽幽地围着,不怀好意。直到我们听清,阴风底下,还藏着断断续续的哭声,间或深深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我跟老何对了一眼,见他点头,知道就是他说的哭声。
那哭声我听得真切,听得心生幽怨,很苦,很苦。
啊!石头惊叫一声,看那树下!
最远的坟边,团着一个背影,应是个女人。只见她青衣泛白,黑裤蓝鞋,一样旧得发白,虽是穿得很旧,却出奇干净。她低头佝偻着,蹲在那里,白皙的后颈,拖一条黑辫,黑而油亮。
我们不敢上前,远远看她。她应是知道我们的存在,也不慌不忙,停了哭声,缓缓抬头,直腰站起。
不,她哪里是用腿脚站起,分明是一颗头颅带起全身。那条长辫越升越高,越带越长。等它完全悬在空中,那股清香瞬间浓烈起来。
我这才明白,那清香就是这女人的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