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升风道:“倒不全是。那日咱们分别后,我本拟回清风观去,不期见着徐承天跟那妖女赤练混在一起。我念他在江湖上有些侠名,算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打见了那妖女,岔了念头,将堕魔道,因此颇为不忍,好言劝他几句,盼他回头。那徐承天不识好心也就罢了,反倒给那妖女一撺掇,两个联合起来,要杀了我,取我内丹。我仗着本体优势,侥幸逃脱,没给他们得逞。”
它说得平淡无奇,卫凌羽听得心惊不已:“大哥毕竟未渡过雷灾,单论内外功,徐承天跟那赤练哪一个都不在它之下。也亏得它本体是名驹照夜玉狮子,否则焉有生理?”斟满两只酒盅,举杯敬酒,有庆它劫后余生之意。
马升风不知他用意,举盅饮了,续道:“咱们上清道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我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岂能干休?因此我一路尾随,本想伺机而动,等他们分开了,挨个做掉。岂料他们途中形影不离,我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时机。一入京畿,那妖女不知使什么妖法,连一身妖气都隐去了。我在建康蹲了两个多月,它竟没露出过妖气,教我好不甘心。今儿个心里实在气赌不过,出来吃了几杯酒,不意遇上了你。”
卫凌羽心念一动:“当日王屋山上结义,大哥看似是受三哥、四哥逼迫,其实本就有助我之意。徐承天、赤练两个虽没杀得了大哥,但动了杀机,做兄弟的怎能不替大哥出这口气?”他跟本教道人相处久了,隐隐也染上了上清道人的习气,道:“小弟要在建康多耽几日,这支筷子还请大哥收好,只要发现了那妖女跟徐承天的行踪,折断了召唤小弟。”从筷笼抽了一支筷子出来,注入少许真气递出。
马升风接过筷子,心头震动,道:“你渡过雷灾了?”将自身真气注入器具当中作为信物,乃人仙手段。可它分明记得,当日王屋山结义时各论过生辰,卫凌羽目下不过十八岁而已。纵观古今,岂有如此年轻的人仙?
卫凌羽道:“小弟这次在祖庭多待了些时日,借着圣地雷霆狱山,侥幸渡了雷灾。”
马升风见他毫无得色,怔了半晌,道:“天纵之资,我是比不得了。”想自己至今还是九四境界,什为汗颜。
说话间,楼下忽然有人叫道:“驴脸,老六,你们怎么在这里?”是侯不明的声音。
侯不白的喊话声随后接上:“他们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卫凌羽和马升风暗道:“奇哉怪也!”不知它们缘何到此。
正要起身去迎,侯氏昆仲业已夹着一个昏迷的坤道,上了二楼。
卫凌羽行礼过,道:“三哥,四哥,你们怎么也来建康了?”
侯不明叫道:“小子,你诓我们?”
卫凌羽雾水绕头,不解道:“三哥,这话从何说起?”
侯不白道:“云梦泽哪有什么隐岛?”
卫凌羽这才想起在王屋山向它们提到过隐岛,它们那时还嚷嚷着要去瞧瞧。便道:“二位兄长有所不知,只要那隐岛主人没待客的意思,不派人接引,旁人休说登岛了,便是瞧也瞧不见。你们是怎么找到我和大哥的?”
侯不明道:“我们所学玄功神异……”法螺刚刚吹起,已给侯不白抢过话头,道:“我们会捕风术,方圆百里之内,一切活物气息休想瞒得过我们的鼻子。”说着,抬起右手,在鼻前虚扇了两下。
侯不明怒道:“老二,你干么抢我话?”
侯不白道:“呸!你忘了咱八道结义了,我现在行四!再者,你有嘴巴,我便没有?只许你开腔,不许我说话?”
马升风见它们又要斗嘴,忙指着它们夹着的那名坤道,岔开了话头:“你们从何处掳来了这玉清坤道?”
那坤道是玉清教下,约摸三十来岁,面容姣好,算中上之姿。
侯不明道:“此事说来话长。”
侯不白接口道:“不长,不长。上个月我兄弟俩到了杭州,去游西湖,见两个少年公子乘一画舫,一个约摸十八九岁,说话酸里酸气,是个书生。另一个约摸十五六岁,面如桃花,声音脆如银铃,却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妞儿。”
侯不明抢过话头,道:“你说话缠夹不清,还是让为兄来说——那两人行为举止甚是亲密,有说有笑。也不知那小妞儿说了句什么,那酸书生道:‘好妹子嘴真甜,真教哥哥心痒。’往那小妞儿嘴上就亲了上去。那小妞儿羞红了耳根子,歪头一躲,却教他亲到了脸上,忸怩道:‘大哥好生轻慢无礼。’”
它模仿着那二人的语气神态,先是作势呶嘴,随后忸怩娇羞。卫凌羽和马升风不禁莞尔。
侯不白忙不迭地抢话:“你舌头太大,口齿不怎么伶俐,还是我来说罢——那二人说话声音其实不大,但咱们都是什么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正觉得好笑,却见旁边驶来一艘小船,”指向那名玉清坤道,续道:“这婆娘站在船头,骂那酸书生:‘油嘴滑舌的登徒子,污了贫道耳根子。’那酸书生红着脸,跟她扯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云云,之乎者也起来没完没了。这婆娘嘴上斗人家不过,老羞成怒,发起狠来,跳到画舫上给那酸书生揪住,割了舌头,教人家成了哑巴。那小妞儿见酸书生满嘴喷血,疼得直打滚,就吓得晕了过去。”
卫凌羽面露愠色,皱眉看向那坤道,觉得这人好没道理,竟毒辣如斯。
侯不白又道:“后来……”侯不明打断它的话头,道:“后来,我便隔船喊道:‘人家两个郎有情、妾有意,碍着你这婆娘什么事了?干么割了人家的舌头?’”
侯不白怒道:“干么打断我说话?”
侯不明摆出一副学究做派,摇头晃脑地道:“非也,非也!为兄是看你吐沫横飞,难免口干舌燥,不如先喝口茶水润润喉。”
侯不白有样学样,也摇晃起了脑袋,道:“非也,非也!你分明是见我眉飞色舞,说得绘声绘色,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这兄弟俩没个正形,居然在这当儿斗起嘴来。卫凌羽跟马升风瞧了,不住摇头。
卫凌羽拱手道:“两位侯兄,后来却又如何了?”
侯不明瞪了弟弟一眼,续道:“这婆娘听我詈她,怒驳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天底下的男人最会花言巧语,鲜有好东西。’”
马乘风冷笑插言,道:“如此说来,她还算客气的了,只说男人鲜有好东西,倒不是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侯不明深以为然,一拍大腿,道:“照啊!我当时寻思,我兄弟俩生得龙姿凤表,为人最是忠厚老实,该是‘鲜有的好东西’了。便对这婆娘道:‘你这婆娘又丑又老,哪个男人肯对你花言巧语?我看你是没男人疼,瞧见人家两个情投意合,妒上心头。’”
卫凌羽跟马升风听它说话颠三倒四,自诩龙姿凤表、忠厚老实,都觉得好笑。怕惹恼了它,不敢笑出声,只好忍俊不禁。
侯不白跳将起来,指着侯不明叫道:“少放你的臭狗屁!最后那句话明明是我说的!这婆娘一听我说她又老又丑,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道:‘这登徒子毁人家未出阁姑娘的清白,贫道割了他舌头,好教他长长记性!’我道:‘你这婆娘忒没道理!请教道号上下,师承何人?在哪座山头立棍?’”
卫凌羽和马升风相顾一笑。“在哪座山头立棍”是绿林匪类之间问对方在哪里落草的黑话,侯不白应该是想问人家在何处修行。
侯不白续道:“这婆娘当即道:‘贫道玉清宗金山观灵积子,敝业师正是观主烟云子。二位有何见教?’我道:‘见教不敢当。’”
侯不明接过话头:“下面却又是我说的话了——我说:‘敢当,敢当,有什么不敢当的?’这婆娘铁青着脸,瞧着我俩。我又道:‘照你的道理,要是有人亲你一口,便是毁你清白,你师父也得割了人家的舌头,是也不是?’她听了气得七窍生烟,若非自忖不是我们兄弟的敌手,只怕当时就要过来动武。”
侯不白突然捂住兄长的嘴,抢着道:“我兄弟俩相视一笑,突然间跃上画舫,点了她气穴。嘿嘿,挟她到了金山观。我当着观中群道的面儿,亲她左颊,道:‘好妹子,侯二哥亲你一口。’我大哥亲她右颊,道:‘好妹子,侯大哥也亲你一口。’这婆娘大骂我们无耻,我便点了她哑门穴,教她骂不出来。她一口恶气难出,登时气晕过去。”
侯不白提起酒壶,牛饮一口,续道:“她师父烟云子那老鸡婆更是气得一张老脸形同猪肝,抓狂大叫:‘妖人看剑!’提剑就砍。我们也不跟那老鸡婆斗,拔足就走。她又召集门人追我兄弟俩。那老鸡婆修为不深,更没教出什么像样的徒弟,个个轻功不济,跟海边晒背的老龟差不多,如何追得上我们?我们跑一阵,等她们追得近了,再亲亲这婆娘,气她们一气,然后再跑,总是吊着她们。哈哈!这婆娘途中醒了,哑门穴劲力松了,又来骂我们。我为图省事,直接给她打晕啦!”
马升风听了开怀大笑,笑过一阵,命酒博士再添两副碗筷,举杯邀饮。
卫凌羽道:“玉清宗向来以玄门正宗自居,瞧我等上清弟子不起。三哥,四哥,你们这次的所作所为的确大快人心。不过……毕竟三清一脉,你们教训教训这灵积子也就罢了,当着金山观道人的面做事,未免太过荒唐。金山观丢了脸面,岂能不找补回来?这梁子结得大了,只怕难以善了。”
侯不明拍开弟弟的手,道:“善了?谁要跟她们善了?”举杯泼酒,浇醒灵积子,笑道:“好妹子,你侯家的两位哥哥向来口味儿重,爱吃些胭脂水粉。想来你平日与人作醮,收的香火钱也当不少,怎么抠门得紧?也不买些胭脂水粉擦擦。我俩这一路上亲了你千口百口,嘴里都淡出鸟儿来了。你这便去了罢,莫要再缠着你两位好哥哥啦!”解开她穴道,顺着楼梯往下一抛。
灵积子气穴初解,真气运行未畅,叫声:“啊呦!”在空中打个筋斗,屁股着地、四脚朝天地摔将下去。
侯家兄弟拊掌大笑,卫凌羽腹诽它们脱略行迹,好不正经。
便在此时,酒楼外突兀地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之传来一个苍老女声:“两个妖人,快放了我徒儿!”
侯不明笑道:“哈哈!老鸡婆带人追来了,下去会会她。”侯家兄弟一齐下楼。
卫凌羽跟马升风听那脚步声甚为纷乱,知道来人不少,恐有不测,也跟着下去。
酒楼门外已被数十玉清坤道围住。为首的是个耳顺之年的坤道,怒气腾腾,正是灵积子的师父烟云子。
她见着侯氏昆仲出门,拔剑道:“你们两个妖人,快放了我徒儿!”
侯不明笑嘻嘻地道:“烟云真人,我兄弟俩已做了你的徒女婿啦!她有孝心,要去给您老磕头请安,我兄弟俩岂会拦她?自然是由着她的性子啦!”
侯不白拊掌笑道:“是极,是极!我兄弟俩现下是您老的女徒婿啦!徒女婿这便携姬人给您请安。”言罢,见灵积子刚好出门,斜身一闪,右手箕张,拿了她大椎穴,向烟云子深深一揖。
烟云子不善与人斗嘴,怎能辩得过它们?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时上前,将它们大卸八块。只是碍于爱徒在它们手中,不敢轻举妄动。
群道中走出一年轻坤道,大骂道:“放屁!放快了我师姐,否则……”
侯不明捏住鼻子,道:“好臭,好臭!”
侯不白随声附和,道:“臭不可闻,臭不可闻!一餐不吃两个萝卜,放不出这么臭的屁!”
那年轻坤道闻言大怒,挺剑来刺。侯不明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棍头一点,拨开来剑,飞起一脚。那坤道化解不及,脸上便即中脚,眼前金星乱飞,踉跄倒退。
烟云子阴着一张老脸,道:“快快放了我徒儿,否则老道扒了你俩的皮,抽了你俩的筋!”
侯不明道:“真人,凡事得讲道理,你徒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紧紧黏住侯大哥神功’,我还没想出破解之法,能有什么办法?”
侯不白道:“哥哥,错啦,错得离谱,错到姥姥家啦!她学的分明是“死缠着侯二哥不放神功’,你怎么分不清?”
侯不明道:“错啦,咱俩都错啦!那是‘跟侯家两位哥哥如胶似漆神功’!”
烟云子听它俩一唱一和,极呈口舌之能势,岂又把她放在眼里?气极发颤,怒道:“放你娘的臭狗……”想起自己金山观的观主身份,最后一个“屁”字硬是生生忍住,没骂出来。
侯不白揶揄道:“真人使得好‘憋屁神功’,真教我兄弟俩大开眼界!只是不知道,这套神功会不会憋坏肠胃。”
侯不明道:“老弟,你这孤陋寡闻、见识浅薄的井底之蛙,这哪里是什么‘憋屁神功’?这分明是玉清宗独有的‘吞屁神功’!此功享誉武林,练至大成,无论你千屁万屁,皆可一口吞进肚里。如遇险情,再把以前吞进去的屁放出来,屁声连天价儿响,管教十里外的敌人闻屁丧胆、望屁而逃!”
烟云子听它言语间辱及玉清宗,怒不可遏,清啸一声,身子晃近,长剑急刺。
侯不明满脸堆笑,似乎并未打算接招或闪避。眼见长剑将至,侯不白一提烟云子后心,挡在自家兄长身前。
烟云子急忙收势后退,怒道:“你们两个妖人,抓我徒儿到底想干么?”
侯不明上前一步,道:“老鸡婆,我兄弟俩干么抓你徒弟,你问问她啊!”
侯不白道:“大哥,玉清教规甚严,这小鸡婆怕是不敢说,还是你跟老鸡婆直说了罢,免得老鸡婆心焦。”
侯不明道:“好极,好极!老鸡婆,你徒弟在西湖看见一对贤伉俪亲嘴,也跟上去凑热闹,非得让那相公亲她一亲。人家不肯亲,她便将人家舌头割了。好呀!我兄弟俩瞧她久旱未逢甘霖,寻思着帮她一帮。岂料她见我兄弟俩一表人才,自惭形秽,又不肯了。”
烟云子又气又恼,道:“你嘴巴放干净些!”情知侯不明所说十九是假,但自己这个徒弟曾遭男子始乱终弃,对男人深恶痛疾,偶尔听到不相干的男子对伴侣说些柔情蜜意的话,也会恼怒,割人舌头这事多半是真。
侯不明反唇相讥:“老鸡婆此言差矣。我又不会吞屁,嘴巴怎么不干净了?”
烟云子心下好一阵无奈。玉清宗自诩教规森严,决不容许门人滥伤无辜。又向来和上清宗不睦,说上清宗都是一些“僭礼服妖、沐猴而冠”之徒。灵积子这次做下狗屁倒灶的事来,被上清门人抓了个现行,人家岂能不借题发挥、大做文章?
情知包庇灵积子不得,也不肯示弱,沉声道:“小徒顽劣,滥伤无辜,老道自会按玉清教规处置,何须二位逾越代庖?上清宗这手未免伸得太长,管得太宽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