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的人穿着一身普通的灰袍,发冠齐整,身无繁饰,只那么简简单单、从从容容地笔直站着,便自有一股清冷高雅的气质,丝毫不比旁边盛装的两人逊色。
他皎玉般的脸上依旧挂着淡然的神色,轻侧过头,一抬眸,正对上我痴望过去的目光。
隔着十多步的距离,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眸中刹那间地出现的震惊,好似风平浪静的湖面上突如其来的旋涡,打乱面上原本的从容。
但不过一秒钟时间,他飞快地垂下了眼眸,遮掩了一切情绪。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此时此刻,我的心中满是欢喜,因为日思夜想的人陆青,如今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
说起来,半年的时间,我几乎洗脑一般地说服自己相信他还活着。可是,嘴有多硬,心就有多慌。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我害怕到必须要自己亲自来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这真的不是一场梦。感谢老天!
我忘乎所以地凝望着他,贪婪地将他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遍遍刻画。
此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潮热的气息,“你这小丫头倒有趣,我说要娶你,你费劲地编瞎话哄我,可看到陆军师,眼睛却都直了。啧啧,这可让我有点伤心。”
阿兹野声音很低,语气中故意带着几丝暧昧,打断了我的神识。
我一惊,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失态,连忙克制心绪,强装平静。
刚刚实在太不理智,陆青伪装的身份绝不可能与沂国将军的婢女在之前有所牵连,稍有不慎就可能招致怀疑!
于是,我尽可能做出一副下人的顺从模样,半垂眼眸,只用余光看过去。
“阿兹野,你在外面干什么?不是让你到大帐一同探讨要事吗?”
好在二郎王和英则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目光扫过来,开口问道,嗓音粗粝。
“王上,昨夜我酒喝多,起太晚,刚到这里你们就出来了,可不是我故意耽误正事啊。”阿兹野行了个军礼,懒洋洋回道。
“你这小子,明知今天有事,还要喝多酒!”
“王上,你不让我带女人来已经够闷了,总不能还不让我喝酒吧。”
“喝吧喝吧,谁不知道这两样东西就是你的命。”
阿兹野嘿嘿一笑,“有了命,才能不怕死地为王上冲锋。”
和英则好笑地摇摇头,对身边的韩二介绍道:“韩将军,这就是我手下的大将阿兹野,别看他没正经的模样,行军打仗勇猛无敌,是有名的悍将。”
韩二眯眼看着他,缓缓道:“早有耳闻,昨日也见到了。”
“哦?你昨天何时见过?”和英则疑惑道。
阿兹野眸中精光一闪而过,瞬间变成笑嘻嘻的模样,“王上别怪罪,我很好奇沂国敢带十几个人来赫久军帐的将军长什么样,所以昨夜里混在接风的人中提前看了看。没想到,不但来了个挺俊俏的将军,还来个可爱的小姑娘。”
“胡闹!”和英则斥道,又笑着跟韩二解释:“他父亲是我父王的将军,他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平日里没拘着,言语冒犯之处,不要见怪。”
“哪里。赫久君臣关系融洽,是族之幸事。”韩二语气平静,“我出行前不慎染寒,所以带了个略懂医理的婢女,让阿将军见笑了。”
和英则爽朗一笑,“韩将军带病出使,可见诚意之重。晚上我嘱人送些药酒给你,保证你喝了以后浑身暖和,什么事都没有了。”
“谢王上恩赐。”
“阿兹野,我们出营一趟,让韩将军看看这扶林凹的真面目,以便尽快商议联盟共击之战,你在前面领路吧。”和英则命令道。
“好!我先令人准备马匹。”
阿兹野这次倒是很爽利,说罢抬脚就走。
“你把大氅递给宋安,回去候着吧。”韩二看了我一眼,转向陆青,故意用客气的语气道:“陆军师为了沂赫联盟费劲心力,不嫌弃的话,有什么细致杂事尽可使唤我的婢女。”
“恐怕要枉费韩将军好意了。我这军师智计无双、天赐英才,就有一点不好不喜欢别人太接近,我赏他的下人,都被谢绝退回了。”和英则接口道,哈哈一笑,“连洗澡净身也要人守门,果真不是军中出身,哪像阿兹野,遇到河,不管多少人都能立马脱光了下去耍水的。”
听到这儿,我心中猛然咯噔一下陆青恐怕是身上还留有烧伤的痕迹,怕被人知晓。
韩二应该也想到了这点,眸中的沉重一闪而过,但很快笑道:“王上说的是。只不过刚见军师衣角有些破损,便想说让婢女帮忙缝补一下。”
“谢韩将军好意。”一个略微低哑的声音响起,顿了顿,才变得清晰起来,“若是不麻烦的话,回营后就有劳这位姑娘了。”
陆青原本一直安静站着,不言不语,如今开口说话,声音熟悉的如同昨日耳边叮嘱,令我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不麻烦。”韩二回道,嘴角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和英则露出了略微惊异的表情,很快又释然笑道:“看来军师对这件布袍在乎的紧啊,上好皮袄都没能入你眼,还是对佳人送的东西更珍惜些。”
“王上玩笑了。”陆青淡淡道,“扶林凹及周边的地势图我已绘制完毕,今日王上就可向韩将军尽数展示。”
“好!那走吧!阿兹野等着呢。”
眼看着天色渐晚,韩二他们却还没有回来。我在帐里转来转去到腿软,干脆坐在门帘前听着外面的动静。
进来的时候不觉得,所谓的扶林凹居然会有那么大,能让人“考察”一整天。不过,也许正是这个复杂地形的优势,才让陆青选择这里作为最终的歼敌之所。
据说,赫久族大朗王和英时带着大半的精悍族人叛离后,已经自立门户,更名“大赫”。他为人奸诈狡猾,若是沂国明着和二郎王结盟,这只老狐狸怕是不会露面迎敌。所以作战之所,既要能藏人,又要能发挥连击优势,如何择选就格外重要。
能分析出上面那些,果然我几个月的兵书没有白读啊。
我自嘲完,又一次探头往外望去,除了远处的守卫,依旧半个人影也没有。
趁这个时间,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陆青道歉解释吧。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有些忐忑。肃玦恶意挑拨是卑鄙,可我也有做错的地方。
这次的事情,让我清楚地明白,自己从前总是一个人自以为是地做决定,但又不能坦然面对陆青,一心躲避,才不清不楚地让肃玦钻了空子。
若不是经历这一遭,恐怕我此刻还沉浸在痛苦的自我感动中,觉得这样对陆青最好吧。事实上,我这个糊涂的家伙,连自己的心都没有看清楚过只有面对生死的时候,才恍然明白心底无法割舍的感情。
我探手入怀,拿出了那个龙凤琉璃雕塑。这半年多我都不敢好好看它一眼。从前,只当它是回家的寄托,可后来才懂了,它对我意义早就变了。
不是什么子夜族的祭庙,不是什么线索,而是那个惯来清冷疏离的少年,在月辉之下,用伤痕累累的双手忐忑交付出的一颗真心,晶莹剔透、赤诚无瑕。
在想明白的那一瞬,我才做出了真正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