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尚宫胡尚宫要凉了。
这个传闻和纪纲谋反被炸死的消息几乎一起传出来的。
身为女人一旦取得一些成就外头总会幻想她是靠一个、或者好多个男人出头的。
知道内情者嗤之以鼻但是能有几人是知情者呢?
大多数都认为纪纲一死胡尚宫自然干不下去了,八成还要流放或者杀头。
谣言越滚越大见惯风雨的胡善围并不惧怕再大的风浪都亲历过了她只是为纪纲之死悲伤难过。
每次她看到宫廷独有的明黄琉璃瓦,恍惚中,有一个身影蹲在屋顶上修瓦片屋顶的漏洞被他的“巧手”越修越大了。
后来干脆从屋顶漏洞里掉下去落在她的床上。
他说:“……赔什么都可以,卖身不行,这辈子都不可能卖身的。”
所有人都可以骂纪纲唯独胡善围不会。
她甚至理解纪纲为了给毛骧复仇把“朱明皇室”当成最后一个敌人的做法,因为当年范尚宫的尸首从沉船里抬出来的时候胡善围就立下了为她复仇的誓言。
哪怕最后查到是大明皇帝,她也不曾畏惧宫廷潜伏五年,一把火烧了真凶建文帝。
她和纪纲唯一的不同,就是她不伤害无辜她点了建文帝,却安排了马皇后和两个儿子漂洋过海,放他们自由。
纪纲为了复仇,几乎是无差别的攻击,朱瞻壑那个乖孩子才十四岁啊,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就这样一去不还。
如果我早点觉察纪纲的不对头,及时劝阻,是否能避免悲剧发生?
怕是……不能。
一股无力感袭来,胡善围心灰意冷,不如归去。
永乐帝看着账册上的乌纱帽和令牌,“胡尚宫原本和家人在云南隐居,生活安宁,是朕不打算立继后,那时候张贵妃又太年轻浮躁,震慑不住后宫。便一道圣旨,召胡尚宫回宫,协助张贵妃料理后宫之事,这十年来,胡尚宫的付出,朕是知道的。纪纲狼子野心,连朕都未觉察,何况是胡尚宫呢?如果胡尚宫有失察之罪,那么朕就更有罪了。胡尚宫无罪,不必自称罪臣。”
“所以……”
永乐帝站起来,将乌纱帽戴在胡善围头上,“朕当年与你约定,迁都之日,就是胡尚宫离开之时。朕一言九鼎,说话算数,不会因莫须有的谣言而让胡尚宫蒙冤受屈。如果胡尚宫就这样走了,岂不是坐实了那些不堪的谣言?”
胡善围并不在乎谣言,说道:“微臣感谢皇上信任,只是如今朝廷宫廷皆动荡不安,微臣若还留在宫中,皇上和张贵妃要承受不少压力。何况如今张贵妃已能够独当一面,宫廷其他女官也能够撑起尚宫之职,还有北京都城即将建成,这几年即可迁都,是时候给新人腾出位置,让她们提前历练了。”
永乐帝不同意,“胡尚宫是朕下旨请来的,靖难之役、朕登基为帝,胡尚宫的功劳朕一直记在心里,朕当年也答应仁孝皇后善待胡尚宫。”
“如今胡尚宫受小人牵连,朕岂能让胡尚宫蒙冤受屈?留在宫廷,就表示朕是相信胡尚宫的,谣言不攻自破,渐渐消失。倘若胡尚宫若就这样退了,外头的小人会以为胡尚宫失去圣心,恐怕一堆人要踩你,朕是从藩王过来的,见惯了捧高踩低,朕不想见胡尚宫受委屈。”
胡善围心想,我们全家回昆明隐居,想踩我的人门都不着,即便有人找上门,谁踩谁还不一定,遂一拜,“微臣年事已高,请乞骸骨,回乡养老。”
永乐帝念及以往情面,倘若就这样让胡尚宫走了,那些靖难的功臣们岂不寒心?故不肯答应,可是胡尚宫执意要走,永乐帝强留恐怕不妥,想了想,找到一个折中的法子,说道:“朕下旨请胡尚宫重新出山,即便要退,也要胡尚宫退的体面,有始有终,不可能因莫须有的谣言而让胡尚宫乞骸骨归乡。”
“当初朕与你迁都就走的约定,依然有效。如今北京的大明皇宫已见雏形,皇宫搬迁不能一蹴而就,新皇宫急需召一部分新宫人当差事,就请胡尚宫去北京皇宫主持大局,训练宫人,待大明正式迁都,朕必定重谢,为胡尚宫设宴摆酒,送胡尚宫乞骸骨归乡。”
胡善围并不在乎这些虚名,她一刻都不想这里待着了,因为她心不静,只要抬头看见铺着明黄琉璃瓦的屋顶,恍惚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上房揭瓦,她已无法像以前那样专注的当差。
去北京皇宫,能够避风头,远离京城纷纷扰扰,胡尚宫将来有个完美转身。永乐帝还算厚道,他历经沧桑,深知人们的记忆是有限的,几年之后,更多的事情冲刷记忆,有几人记得现在风波?
胡善围见永乐帝执意如此,君恩难辞,事到如今……胡善围又一拜,说道:“去北京皇城当差,微臣只有一个条件。”
永乐帝抬了抬手:“胡尚宫请讲。”
胡善围眼角余光看着窗外的宫殿的琉璃瓦,说道:“听闻不少朝臣进言,要将罪臣纪纲挫骨扬灰。纪纲谋反,证据确凿,微臣无话可说,可是纪纲曾几次救微臣性命,微臣……欠他的,微臣不忍见纪纲被人挫骨扬灰,求皇上网开一面,纪纲已死,让他的骨灰入土。”
永乐帝大怒,“若不是纪纲谋反,朕的孙子如何会死?胡尚宫你又如何会陷入谣言,名节受损,被人诋毁?这个时候,胡尚宫不和他划清界限,反而为他求情?胡尚宫莫要痴迷不悟,包庇此逆贼!”
胡善围一言不发,再次摘下乌纱帽,已是下定决心,不留退路了。
连骨灰都保不住,当这些年的尚宫有何用?
谁都可以对纪纲落井下石,唯有我不能。
有些事情是不能妥协的。
对于永乐帝而言,有些事情是需要妥协的。
永乐帝最终答应了胡善围。
看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胡善围,永乐帝突然明白为何前面两代帝王都会对这个尚宫有着绝对的信任了,并不只是她办事的能力,宫廷女官都有本事,而是她无论经历多少黑暗、经受多少打击、面对多少次危机,她都能保持一丝看起来幼稚冲动、不晓得明哲保身、感性执着的性格。
这种性格不适合当官,尤其在宫廷当官。可正是一直保持人性这一点,让人觉得她一直坚守着底线,是可以信任的人。
黄昏,胡善围把事情交代给了黄惟德她本来向永乐帝举荐了黄惟德和沈琼莲两个人选。
沈琼莲出身豪门土豪,惊才绝艳的女状元,当过几年尚宫,有足够的经验和震慑力。唯一的缺点是胡善围回云南照顾重伤的沐春时,朝鲜女团作妖,害死了权贤妃、永乐帝中了蘑菇之毒,元气大伤,沈琼莲后来发威,亡羊补牢。
黄惟德官奴出身,从灶下婢开始做起,大器晚成,性格沉稳,几乎一生都在宫廷,掌管了大明三代帝王的玉玺,无论人品还是能力,黄惟德都令人放心,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四平八稳,没甚个性,不晓得她是否能够担当统领六局一司的重任。
如今局面,稳定为主。永乐帝钦点了黄惟德。
胡善围交代完差事,将符牌递给黄惟德,“从现在开始,忘记你我师徒的往事,你就是黄尚宫了。你在南京,我在北京,你我皆是尚宫,官职平等。你在这个节骨眼上接任,肯定有许多风言风语,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之类的,都不用理会,你只记住,你坐稳了尚宫的位置,把差事做好,对我有利无害。”
不想到尚宫的女官不是好女官。
从最卑贱的灶下婢到尚宫,一路逆袭,最终登顶。
已经六十多岁的黄惟德本以为这辈子到头了,那想还有今日?
黄惟德接过令牌,深深一拜,“我定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