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裴广抬眼说:“今年新增衣物开支似是比往年多了一倍,可今年入籍的姑娘却比往年少。”
立刻有一名典事叩头:“回禀令使,今年尚方台与御衣监因生丝减产,向民间采购,故而有额外支度。”
裴广“哦”了一声,点点头,又从衣袖中扔出一卷丝绢账册,“这是我义兄,黄门北寺掌狱小黄门,钱千秋大人,方才从尚方台蔡常侍处,取来今年生丝采购的账册,你怎么讲?”
那典事真假都没确认,两腿一软,磕头求饶。
裴广摇摇头,说:“唉,若只是贪墨些生丝衣物,你如数填写,本使睁只眼,闭只眼,按《小杜律》,罚些俸禄充库就是。
他语气温和,对下属充满关怀之意:“可私改计簿,蒙蔽圣上,乃是取死之道,此事须叫廷尉府按《九章》办理,我若替你掩饰也是取死,若有我出面,死罪可免,但充军西凉是免不了,你且写一封家书,再走吧。”
说着,他从右手处,取来一叶草纸,扔在典事面前。
那典事鬼哭狼嚎,求裴广救命,整个东厨食肆,鸦雀无声,直至那典事儿被捂住嘴,拉上马车,开往廷尉府,再没一点儿声音,食肆才恢复热闹。
裴广一抬眼,看见陈丹青,眉一皱,似在揣度什么,忽然咧开了嘴。
“呵,还以为鸿都门学里,冲撞乐松涛学士的画师,是个什么了不起的……”
他扬了扬手,“原来是个孩子,比我侄女也大不了两三岁,坐吧。”
他忽又想起什么,问:“表字怎么称呼?”
陈丹青未落座,而是站在案前作揖:“未加冠,尚未取字。”
一瞬间,裴广看他的表情不同,笑意收起来,有些敬佩:“未加冠就考中举子的,可不多见,我所知道的,也只有广陵臧家那位十五岁的麒麟儿……”
陈丹青怕被看轻,忍住得意。
裴广摆手,叫典事和女史把账簿收起:“是何出身?”
“庶人。”
裴广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帮着典事和女史收拾账簿,头都不抬一下,好像早就对陈丹青的底细了然于心。
他用余光瞄陈丹青:“郑司空今天下早朝,对我提过你,说你小子最好跟家人赌气,六亲不认,乱认祖宗,是个孬种。”
正要说什么,一个小宦官端着一盘黑梨,进来禀告说:“金城郡守傅玄都,进贡'软儿梨'两车,圣上大悦,赏赐老祖宗一桶,老祖宗命小的送来一盘。”
裴广“嗯”了一声,看都不看,就说:“吃梨。”
“吃过。”像是衣服被人扒光,陈丹青浑身难受,却不能离开。
“也是,司空桃李天下,以你在郑家的位次,跟着司空念书,自然少不了口福。”
不多时,又有小宦官进来:“老祖宗叫您到云台殿,向圣上谢恩去。”
裴广当即起身,朝北面宫城处三跪九叩,又朝陈丹青看过去:“就说爷爷的好孙儿,裴广在南市采办上陵祭的术士帽,已朝北方稽首,稍后就回宫谢恩。”
他拿起一枚软儿梨,当众就赏赐给传话的小宦官,“好孙儿也给君父和爷爷备了两份儿回礼。”
果然这姓裴的是宫里浸润过的,陈丹青听得发毛,要是一般士族子弟,再忠君爱国,也肯定说不出这种无父无母,侮辱祖先的话来。
那边儿,裴广教小宦官左一句该怎么说,右一句该怎么回复,可谓是言传身教,尽心尽力。
这边儿,陈丹青煎熬至极,食肆里没什么人了,就剩他们几个。
裴广不时看看他,这般难以接受,似是摸清了他的性子。
“你不想认郑家,可做得到我这一步?”
见他不答话,裴广把那小宦官驱走,食肆里就剩他们两个。
“也不跟你啰嗦了。”
他把那高山冠摘下,夹在腋下,“正有些事情,给你交代,不想叫人知道你和郑家那些事儿,先到我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