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如何了?妹妹,这是出来寻我么?”宝玉小心问道。
“家里自你离家后,自然是闹个人仰马翻的。”黛玉叹了一声,遂将家中之事告知了他。
“是我不孝。”他低叹道,神情凝重,倒似成熟了许多。
“你果真去了大荒山?”黛玉见他半晌不语,问道。
宝玉点头,便对黛玉谈及寻山经历。那日他入了一山林,进了一茅庵,经一老僧指点,一路向前,依心而行,行至一山脚下,又听闻一曲从山中传来,道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宝玉听来一阵心惊,却也知天命不可违。心殇之下,便径直往那山中去了。一路只见繁花缀树,绿树成荫,宝玉无暇观赏,只一心盘上山来。但见山上寺门外站立一僧一道,一个是癞头和尚,一个是跛足道人。虽说那年宝玉遇魇,此二人去过府中救命,宝玉当时却无缘得见。只是此时宝玉一见,也心知二人不凡,当下倒地便拜。
那癞头和尚呵呵一笑,启口问道:“你怎能寻到这里?”
宝玉答道:“山下茅庵内一高僧为弟子指迷,引弟子到此拜见二位仙师。”
那跛足道人道:“你的来意,我们已知。但你尘缘未满,且回去吧。”
宝玉道:“弟子虔诚削发披缁,今日有缘寻见二位仙师,岂肯退步,还祈收纳。”
二位仙者不予理会,竟返身回进寺门,宝玉心中一急,连忙跟了进去。
那癞头和尚也不阻拦,只道:“你身虽入了我门,心上总未干净,如何容得下你?”
宝玉便道:“弟子心中,已是八垢皆空,九根无染了。”
癞头和尚道:“怎敢在禅门打诳语!”
跛足道人摆手道:“弗与多言,试之可耳。”当下便暂把宝玉留下,令其执爨洗器,扫地烹茶,皆是从前在府中小厮都不为之事,宝玉却甘心供役。甚至僧道二人责以汲水拾薪,挫磨筋骨,宝玉亦任劳尽瘁不辞。日则淡饭黄齑,夜则绳床破衲,宝玉仍是处之泰然。二仙怜其意诚,便令宝玉打坐参禅。
一夜,宝玉在蒲团上摄气凝神,意不旁骛,用起功来。才合眼,却见有一只斑斓猛虎,正朝他张牙舞爪扑了过来。宝玉知是心魔,毫无惊悸。果然猛虎消失不见,却又见巨蟒一条,身长二十余丈,眼若铜铃,目光如电,张开血盆大口,向蒲团蜿蜒而入。宝玉亦如不见,镇静如前。又见大观园中一班姊妹,湘云、探春、宝钗、宝琴等,红摇翠动,牵裾连袂而来,围绕着宝玉,也有邀他去入诗社的,也有拉他去放风筝的,也有叫他去钓鱼赏花的,宝玉一概不理。
湘云等去后,又见王夫人泪痕满面,把他抱住哭诉道:“孽障啊孽障,你难道不念父母情分了么?自你走后,我日日以泪洗面,你怎忍心看我如此伤心难过?便是佛门也讲慈悲为本,莲台座下,容得你这样狠心的不孝子么?”
宝玉心头思道:“我如今心灰意冷,皈依佛门,还不是因你要我认什么‘金玉良缘’?虽说是大姐姐的谕旨,实则是你的意思。我离家自是心存愧疚,但如今,也是回不去了。母亲只当没有生养我这个不孝儿,也罢了。”仍是漠然不动。
消停了一回, 忽听得耳畔有人叫道:“宝玉,宝玉,你当真就做了和尚了,不理我了么?”宝玉忽闻此声,忍不住睁眼一看,见正是黛玉,不由叫出一声“林妹妹”,两手往前一拉,扑了个空,登时从蒲团上跌下来。
只见僧、道二仙现身,对他呵呵笑道:“好一个八垢皆空,九根无染的出家人!”
宝玉听说,便知自己走了心魔,欲镇摄精神,再做蒲团上的工夫。那跛足道人道:“既是尘缘未断,不如归去吧。”说罢便朝他一扬拂尘。
霎时蒲团已无,连屋宇、僧、道二仙,皆都消失不见。
此时天色大明,朝曦欲上,宝玉见自己身在孤松树下,心想自己实乃十分糊涂之人,只知一味逃避,干出多少令人伤心的事来?仙师说自己尘缘未断,幻出林妹妹来点化我,合该与林妹妹还有尘缘未了,只怕能成那木石姻缘,也未可知。说来说去,许多事都是因自己身上那块宝玉。自己有玉,偏林妹妹没有玉,偏又宝姐姐有了什么金的来配,闹出这些事来。自己从小恨透了那劳什子,走时将它送与林妹妹,只为让妹妹知道自己的心在她身上。只是,自己就这样离家走了,将妹妹立于何境?实在是大错特错。宝玉心里一时七上八下,沉思了半晌,早把出家的念头止了,一心想着回家见到林妹妹再作计较。
“原来如此。”听宝玉一径讲完,黛玉生出一声感叹。
这帮仙人,总是不言明话,只愿偶尔指点,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之语,令这世人脑中无序,心中无落,在这世间磕磕碰碰处处乱撞,往往要绕上一段大大的弯路,方能得偿所愿。
黛玉望着眼前的少年,想起今晨那决然的背影,心内感怀,不由说道:“假作真时——假作真时真亦假。”
“妹妹这是说的什么禅语?”宝玉问道。
“随口一说。”黛玉摇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