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尘云皱了皱眉,在心中叹息道:“此乃命道,妖祸休要多管闲事。”
——呵……命道么?
一声冷笑从心底传来。
尘云没有再管那来自心底的声音,手起,笔运。笔尖刚触到宣纸,他就感受到耳内所传来的剧痛,他面前的一切开始渐渐模糊,在眼中幻化出数个重影。
尘云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量,才能操控自己的双手。身体如同被施以车裂之刑般,被撕裂的痛苦由内而外迅速扩散。
——你与孤相争百年,如今却要与你性命一起终结于他人之手,真是可笑啊……
屋外,狂风粗暴地卷来,不停地敲打着门窗,墨色的夜雨倾泻而下。
“嗒”,一滴血砸在宣纸上,发出微弱的声音,外界的声音时而嘈杂时而真切,尘云微微失神,只剩刚才那句飘渺的话语,在心中回响。
回过神来,只见点点腥红的鲜血落在白纸上,犹如雪地里凋零的红梅,配合着模糊的重影,竟是如此晃眼。尘云的身形晃了晃,抬手扶额,才让意识稍微清醒。
白谪染看到尘云的反应,咬了咬唇,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担忧,或者说——愧疚。
尘云蹙眉苦笑,运笔之时,问道:“谪染,你可有无论如何、即使是牺牲一切都要达成的目标?”
白谪染忽然一惊,片刻后才小声答道:“回师父,没有。”说完,白谪染似乎听见尘云笑了一声,于是又问道:“师父有么?”
“本圣?”尘云依旧挂着淡然的笑容,“自从本圣继任,就再无任何奢望了。”
毕竟,行过此间遍历诸事,物是人非后,所有奢望皆成虚无。
“谪染,既然你矢口否认,那又为何要给本圣下毒呢?”他依旧是那样温和地笑着,转而抬眸看向谪染,语气中却未有一丝愤懑,甚至是意料之中。
罪恶的行径已经被识破,而白谪染放弃了为自己辩白的权利,他保持着难以想象的沉默,良久,才自语般轻吟:“所以你一早就知道……”
“本圣这条命,你拿去便是。说吧,他们给了你什么?”尘云缓缓问道,每说一个字,喉咙就如撕裂般疼痛。
白谪染不语,尘云也不再追问,只是继续完成那幅字。屋内沉默不语,屋外暴雨倾盆,整个世界,只有雨声。
一声清脆的响声,那是尘云把笔放回了笔架。白谪染有些惊异地,看着他将尚未风干的字画卷起,任凭“天命难违”四字被墨水扭曲消散。
尘云扶着桌面向前走了几步,将那幅字放在一个装满手卷的书筐里,试图走回座位,却支持不住,瘫倒在地面上。他想支撑起双臂,却使不出力,白发散在地面,脸上和发上都沾染着点点血迹,模样如同一个被处以极刑的重犯。
“咳,”尘云自嘲地笑笑,“在徒弟面前展露难堪……是师者的失职……。”
“师父,我……”白谪染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唤出佩剑,缓缓向尘云走去。
尘云几乎听不到白谪染的脚步声,但还是能察觉到那股熟悉的灵力散在空气中,并在向自己靠近。
“只是不敢相信,你真的……会和他一样。”他虚弱地叹息着,手指微屈,却没能握紧。
人啊,终归是要死的,死在了自己的徒弟手中,倒也没白活一场……终于还是体会到了,预想之中的绝望与冰冷……
白谪染提着剑越走越近,这甚至已经令尘云能够感受到剑上的寒气,但他却突然停住了,迟迟没有下手。又是一丝犹豫浮现在白谪染脸上,不经意间,他的目光扫过剑柄上挂着的流苏,便轻皱了下眉。
“这是本圣得闲编的,今日结下师徒之缘,便赠与你做纪念。嗯……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也没什么规矩。”
这句话的历史,少说也有十几年了。
“要动手的话,就快点吧。”
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电光映在白谪染的脸上。他攥紧了剑柄,手中的剑向下猛地刺去。而后,剑柄离手,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难道你还下不了手么?”尘云一手握住心口,匍匐在地,尽力用手臂支撑起身体,将被折断般的脖颈抬起。
尘云向前看去,那把佩剑端端正正地插在地面上。白谪染向后退了几步,撩起前摆,双膝重重地砸在地上。
“你?!”尘云对面前这一幕出乎意料,叹出这一字,却又不禁咳出一口血。
只见白谪染双手伏地,叠置身前,轻闭上眼,向着尘云稽首而拜。
“谪染……”
“谪染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师父原谅。”白谪染道,“一拜,谢师父教诲之恩。”
“再拜,为你我师徒之缘。”
“三拜,为谪染罪孽之深重。”
三拜过后,白谪染站起身,默默地注视着尘云。尘云似乎也想试着站起来,但仍旧是全身无力,只能倚着桌腿,跪坐在地面上。尘云闭上双眼,头轻轻垂下,很久没有反应。
良久,尘云缓缓睁开眼睛,抬起头,无力地唤道:“谪染……”
白谪染抿紧了嘴唇,轻皱眉头。
“为师能……抱抱你吗?”
白谪染愣了片刻,还是迎了上去,跪在地上,轻轻抱住尘云。尘云的额头抵在白谪染的肩膀上,白谪染已经能听见他紊乱的呼吸,十分微弱。
“对不起,师父。”
安静的世界,只能听见窗外狂暴的雨声,以及……怀中奄奄一息之人的呼吸。
“谪染……”尘云伏在白谪染耳边,意识有些模糊,脑海中的被不断反复加工篡改的记忆化作幻境,浮现在眼前。
幻境中,那熟悉的笑脸,熟悉的声音,是明媚阳光下让人沉溺其中的谎言……却终结于终年的大雪纷飞之中。无光的瞳仁,冰冷的双手,倒在怀里沾满血迹的身影,以及那最后一句话,与现在的他一同说出的话——
“杀了我吧。”
白谪染瞬间从安静的气氛中惊醒,推开尘云,慌乱地起身、退后。
尘云感受到怀里的温度消失,如失去支撑般,倚在书桌旁。他低下头,扬起轻笑,声音颤抖:“反正……我早已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