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送别虎缶和曾淇等人,继续在北砀山竹居向甘盘求学问道。学习的日子平淡而又清苦,子昭倒也慢慢习惯了下来,只有远在殷都的父亲、弟弟,以及在亳都的舅舅,偶尔能拨动子昭平静的心弦。
虎缶辞别子昭,返回殷都十日后,这日上午,在北砀山竹居庭院之中,甘盘向子昭和攸几讲授完毕龟甲占卜及观兆刻辞之法的梗概。因子昭在殷都右学中学习过龟甲占卜刻辞之法,故而一听便通,而攸几从未学过,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其意。
甘盘见状道:“龟甲占卜之法自古有之,大商代夏以来,此法随商道传于四方各邦,数百年来各方卜官贞人,燋灼之法,各衍其道,观兆卜辞,各有其解。故而至今龟甲占卜之法已然庞杂难通。待为师日后一一道来,尔等用心钻研,假以时日,必能贯通。”
师徒三人正说话间,远远望见一人从竹林小径之中匆匆走来,仔细一看,正是虎缶的随侍虎爪。原来,虎缶离殷都返回虎方之前,特命虎爪带来虎缶一片书信,书中告知子昭:商王已赐婚于虎缶和曾淇,只是西土各方蠢蠢欲动,又有小羌将至,恐怕战事再起,虎缶要赶赴虎方为王事奔波,一时无法成婚,待到订婚之日,一定求商王降下王命,准许子昭下山返回殷都参加纳吉之礼。此外,曾淇感念子昭教虎缶娶其为妻的玩笑,虽是无心之助,也心怀感激,如今天气日渐寒冷,曾淇特意赶制了冬衣一身,皮帽冠一顶,叫虎爪带来赠与子昭。
甘盘和子昭又与虎爪谈了约莫一个时辰,多是询问殷都轶事和朝中变故,子昭更关心父王和弟弟子昙的近况。因虎缶父子受王重用,近来殷都虎府之中往来宾客应酬颇多,虎爪当日便急着赶回山下西牧,以便次日返回殷都。子昭也不留虎爪在山中过夜,将其送到竹林小径外,别过之后便即返回竹居。
子昭送别虎爪,返回竹居庭院之后,看到师傅甘盘在自己的小竹屋中高卧歇息,鬼殳和羊井则在庭院之外忙碌着整理砍伐而来的木柴,以备山中过冬之用。而平常勤快的攸几,倒是斜依侧卧在自己的床笫之上冥思苦想、愁眉苦脸。子昭一问之下,方知攸几还在为上午师父讲授的龟甲占卜之法苦恼。
子昭安慰道:“师兄,这龟甲占卜之法,师傅方才亦说其庞杂难通,一上午师傅只讲了个大概。你之前未曾学过此法,更未曾见过占卜用的龟甲牛骨,听不明白也是正常。”
攸几点头道:“师弟所言不错,占卜所用的龟甲牛骨,想来也非寻常之物,平常人家哪得见过。不见其物,只是凭空去学,确是无法通晓其中大道。”
子昭好奇问道:“师兄,这龟甲牛骨难寻,若是寻常邑人之家遇事不决,又如何向天地神灵、列祖列宗求问呢?”
攸几道:“在攸方,若是寻常邑人之家遇事不决,常用揲蓍草之法。蓍草夏秋开花,寒冬枯槁,逢春又生,如此生生不息能长千年而茎数三百。蓍草如神草灵龟一般,长生且有灵性,故而邑人以蓍草茎杆占卜。”(注:揲,shé,古代数蓍草以占卜吉凶。蓍,shī,多年生草本植物,茎有棱,叶子披针形,羽状深裂,花白色,结瘦果,扁平,全草入药,茎、叶含芳香油,可做香料,中国古人用它的茎占卜。)
这时,羊井背着一大捆整理好的柴禾走进院中,子昭隔着竹屋的小窗问羊井:“羊儿,在羌方若遇事不决,以何法占卜?”
羊井放下柴禾,道:“在我马羌,有烧灼马骨占卜之法,还有八索占卜之法。”
子昭问道:“何谓八索占卜之法?”
羊井道:“占卜之法我全不通晓,只有各部的卜人和巫师方才会使得。我倒见过巫师做八索占卜之法,卜人将八条黄白两色牛毛所编的绳索献于神前,由巫师做法,鬼神上身之后,远远地将八条牛毛绳索向天上抛去,然后巫师以落在地上八条绳索方位占卜吉凶。”
见子昭和攸几听得入神,羊井继续道:“原先我部中那个老巫师所做八索占卜便十分灵验,后来老巫师归天了,他儿子用八索法占卜大多时候不灵验。听部中人传说,是因这小巫师与邻部一女子勾兑,常行男女之事于野,以至于失了法力。”
子昭听罢哑然而笑,继而感慨道:“以身事神,而不自爱,故而神灵弃之。说来四方各处,占卜之法如此之多。”
这时高卧歇息的师傅终于被徒弟们的聊天声惊动,走出竹屋,站在院中说道:“四方各邦,戎狄蛮夷,各有占卜卦问之法,法虽千变,然不离其宗。天下占卜之法无外乎白若之龟、涂山之兆、飞燕之卜、百谷之筮,以灵性长久之物为媒,通天地造化之道。”
攸几问道:“这些占卜的法门,师尊可否皆传于徒弟?”
甘盘咳嗽一声,笑道:“这些法门为师倒皆欲传于汝,可惜这些法门吾也只是耳闻其名,而不通其道。为师亦是凡夫俗胎,即便穷尽半生所学,天下之道也只通万之一二。所谓学无止境,若日后能访得通晓各方占卜之法的高人,为师便与汝一同求学,如何?”
攸几与子昭赶忙称是,谢过师傅教诲。甘盘随后交代,今日下午要做一篇有关观兆卜辞的文章,故而下午不讲学,说罢便翩然去山中云游思索文章了。
因得了半天的假,子昭甚是欢喜,缠着攸几要学揲蓍草占卜之法。攸几想到下午也无甚事,因有鬼殳与羊井两名勤快人,竹居中准备过冬的活计皆早早做完了,便答应子昭之请,随手拿了一只竹篓,领着子昭到山中找寻蓍草。
蓍草因生命力旺盛,是一种到处可寻得的植物,在北砀山植被茂密,人烟稀少之处更是易得。攸几与子昭二人不一会儿便寻到了一片蓍草,此时入冬已久,蓍草都已干枯。攸几教子昭选取笔直粗壮的蓍草茎杆五十支。一一折下放入竹篓之中,带回竹林居中。二人寻蓍草来回不过花了不到一时辰的时间,返回竹居时师傅甘盘悠游未归,攸几便开始传授子昭揲蓍草占卜之法。
在攸几居住的大竹屋,攸几和子昭将取回的蓍草茎杆清理整齐之后,从五十根蓍草中取出一根存而不用。攸几对子昭道:“这五十支蓍草乃天地万物,取出的一根乃天地未分之前的混沌,世间万物皆由混沌所生,故而遁去其一。”
攸几手握剩下的四十九根蓍草,把四十九根蓍草随机分成两把,置于席上身侧左右两边,对子昭说道:“此乃分而为二以象两,‘两’即‘天’与‘地’、‘乾’与‘坤’、‘阴’与‘阳’。此时,须得在心中诚心思索卜问之事。”
说罢,攸几闭目沉吟片刻,而后从左边那部分蓍草中取出一根,夹在左手的四五指之间,说道:“此谓之‘挂一以象三’,‘三’乃‘天、地、人’,开天辟地之后便有人,人乃万物之灵,由人来占卜天地间之事。”
最后,攸几将左右两部分蓍草分别以四根为一组,一一数出,最后各留一余数,将除四所留余数夹在手指间,道:“此乃‘揲之以四,以象四时’,逢四一数乃是合一年四季之数。”
此时,左右两部分除四均是整除,也即余数皆是四,加上“挂一以象三”时取出的那根蓍草,攸几双手手指间分三部分夹着共九支蓍草。攸几举着手说道:“此三数乃五年三闰之意,这第一卜便卜出了。”
子昭问道:“揲蓍草占卜之法还要卜多次?这倒是颇似龟甲占卜之法。”
攸几点头道:“确是,揲蓍草要如此三次,谓之‘三变’,三变之后成一卦,便可知吉凶。”
说罢,攸几将手中九支蓍草与最初“遁去其一”时取出的一支放在一起,用余下的四十支蓍草做了二变,二变手中剩下八支蓍草。
攸几接着用剩下的三十二支蓍草做了三变,三变之后手指间夹着四支蓍草。
攸几将一把把的蓍草茎杆放置于席上,而后仔细掐算。子昭在侧如观看天书般,不知其所云,只得抓耳挠腮,静静等待。
过了一刻有余,攸几终于将目光抬起,对子昭道:“第一变‘征凶,无攸利’,第二变‘眇能视,利幽人之贞’,第三变‘归女愆期,迟归有时’。”
子昭大致听出,攸几所卜的第一变是个下下的大凶之兆,第二变和第三变则转为上下的小吉之兆。到底卜问之事是凶是吉,须得结合三变的变化,以及所问之事才能知晓。以上所知便是子昭对占卜之道的知识极限了。于是,子昭忙不迭的问攸几:“师兄方才所卜何事,三变相合所得是何卜辞?”
攸几憋了半刻,方才说道:“揲蓍草占卜之法最难的便是三变相合,我在攸方时向邑中卜人学得此法,习此卜法尚浅,相合之辞多有不解其意。若我未记错,方才所卜三变相合,其卜辞当是‘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倒是不吉不凶的中中之卦。”说罢,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子昭又问:“师兄卜问何事,怎地一头大汗,又长吁短叹?”
攸几脸色一红,答道:“我所卜至交友情,第一变说得是休要操之过急,若求急则事有不逮。第二变则教我从容不迫,谨守正道,如山中细水一般长流,则二人之情佳矣。第三变说此情虽消磨日久,然终得所愿。若如三变相合的卜辞所示,占卜之情虽无大碍,但要历经周折,百般反复之后方得其果。”
子昭道:“至交友情,直来直往便可,为何要细水长流?看这山中小溪,入冬以来越来越细,只怕再过不到一月便要干涸结冰了。依师弟所见,友情当如大河滔滔,汹涌澎湃,四季不绝才好。是了,师兄卜问与何人情谊?”
正在攸几语结之时,听闻甘盘之声在外呼唤二人,攸几和子昭连忙起身应承。二人见过甘盘之后,甘盘对徒弟道:“今日赴垂水山一游,偶遇山中友人,邀我前去山中草庐盘桓几日。今夜收拾行囊,明日攸几随我前去东山访友。子昭留在竹林居中,仔细钻研近日所传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