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自目睹嘉懿自戕,凌芸便开始心神不宁,夜不能寐,近来,梦魇盗汗,甚至还出现小腹绞痛的情况。
请叶邈调理,始终不见好转,景明十分担心,本来派福祐去襄城请越奚,却得知他和羲瑶远在兴州。景昕听闻凌芸状况异常,特进宫探望。
“叶院使?叶院使?”
叶邈搭了很久的脉,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床边的香炉,被秋菊提醒,方才回过神,收了手,向凌芸告罪,“老臣失礼了。”
“无碍。”凌芸一边放下卷起的袖子,一边打量叶邈的神色。
见叶邈满脸愁容,凌芸心里自是明白的,可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叶院使,如何?”
叶邈默默地收起脉枕,淡淡地摇了摇头,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提着医药箱站起来,躬着身行礼,“是臣无能,请王妃降罪。”
凌芸尴尬地笑了笑,“院使何罪之有,您一直竭尽全力帮我调理身体,我感激不尽。”
“王妃且放宽心,越神医的药很有效,您的身体也恢复得不错,孩子也是讲缘分的,您切莫过于焦虑,以免伤神。”
“也许是我福薄,没有缘分吧。”
听到凌芸此言,叶邈突然抬起头看向她,仿佛想对她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您按时服药,老臣先告退了。”
“有劳。”凌芸颔首以示感谢,又吩咐秋菊,“送院使出门。”
叶邈走出明居,秋菊便悄声告诉他,“大公主在涵韫楼等您。”
秋菊见他毫无惊色,似乎早已猜到景昕会找他,接着做出请的姿势,“您慢走。”
来到涵韫楼的西间,见景明和景昕俱在,叶邈不急不慢上前行礼,“请大公主万安,请睿王安。”
“叶院使不必多礼。”景昕示意叶邈,“您辛苦,有话坐下说吧。”
玉娟给叶邈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可叶邈无心喝茶,接过茶碗放在案上,坦然道:“大公主和睿王,想问老臣什么?”
景昕下意识看了眼景明,见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断地摩擦,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自行问叶邈,“我们知道您私下里在帮她调理,但眼下到底是个什么症候?在子嗣上,可还有希望?”
“按理说,是有的。”
“那您按照越奚给的方子,调理这么久了,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凡事都讲时效,越神医用药也是有疗程的,不可能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景明突然开口,“叶院使,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叶邈见景明面色阴沉,便也不敢再打太极。遂起身,跪在地上请罪,“老臣失察,方才发觉睿王妃并不是受到惊吓,她的寒症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所以这段时间才难以安眠,偶发腹痛。”
景明大惊,拍案而起,两眼散发凌厉的光,仿若利刃尖刀,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景昕不敢相信地问:“怎么会?你不是说越奚的药没有问题吗,怎么还会加重呢?”
叶邈与景昕对视,低声道:“这就要请大公主和睿王,查一查睿王妃的饮食了。”
景昕缓过神来,抬手示意叶邈起身,“有劳您再费心给睿王妃调理了。”
“大公主严言了,老臣告退。”
叶邈走后,景明颓然地坐下来,双手狠狠地叩打着自己的脑袋,“自从回宫之后,小厨房就没再开,一直都是传膳。是我疏忽,忘了病从口入,没有仔细查验膳食。”
景昕拽下景明的手,紧抱住他,“别这样,景明,这不是你的错。”
景明低着头,双眼死死地盯着地面,咬牙切齿道:“尚膳局前一阵归敬宁妃管,保不齐这膳食里面会有什么差池。”
景昕叹了口气,“景明,你先别慌,这事我替你查,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
突然见景昕表情严肃,景明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是出什么事了吗?”
“无归城暗卫密报,奇小王爷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没听说过,宁州的军报里也没写啊?”
“是父皇下令瞒着的,小五这次回来,本来是接冰蕊去和亲的。但现在要借送嫁之名,调查奇小王爷之死。”
景昕劝住景明,仔细将密报的内容说给他听。
五月下旬,彧兹王楼革公然毁约,挥兵十万进攻无归城。本已在回京路上的景晟,闻讯后火速返回无归城备战。
彧兹在十五城收复战中惨败,兵疲马困,且王世子楼禹卓尚往靖都途中,楼革却还要强攻无归城,让阮戎歆和景晟都很意外。
等到守主城门的景晟察觉出,彧兹好像知道城防,是有备而来的时候,彧兹已攻破西南防线,大举进攻奇宥锡守卫的西南门。
阮戎歆和景晟领五万精兵,自西南门出城迎战。然而,仅激战半日,彧兹便仓皇退兵。
无归城守住了,玄武军内,除奇宥锡之外,并无阵亡,而他,死于战初之时的乱箭中。
景明听完,分析道:“所以,鉴于之前奇宥锡和凊荼喝酒谈论城防,针对这次彧兹精准进攻,又快速撤离,父皇是怀疑,奇小王爷通敌?”
看景昕点头,景明又道:“还有,这个时间点也很微妙,正好是在东宫出事之前,彧兹是如何知道,父皇一定会因瑞宪姑母一事惩戒东宫的呢?”
“这就要等小五带回来的详细情报了,而你是兵科掌印给事中,兵部与无归城往来的题本,你要慎之又慎,万不可遗漏其中线索,更不能疏忽大意,再让此事牵扯到自己身上。”
“我明白,你放心。”
“虽然这件事现在还没有公开,但奇氏已经开始拿奇小王爷的死做筹码,和父皇谈判,想他处置阮家,夺宁州的兵权。眼下你和凌芸没有孩子,我就怕鑫贵妃以此为由,逼父皇给你和奇铭婼赐婚。”
“其实,有没有孩子都是一样的。他们现在就是算准了时机,想逼凌芸给奇铭婼让位。怕只怕,凌芸现在就是奇氏他们害的!”
景昕伸手握住景明青筋暴突的拳头,“膳食这件事,我来查,你认真对待太微宫的事,全心照顾凌芸就好,至于细情,先不要让她知道。”
景昕离开花晨月夕,本欲往内院摸一摸尚膳局的底细,行至滴水穿石附近,见景昱、兆雪嫣夫妇带着孩子从西苑方向过来。
见到景昕,景昱和兆雪嫣主动向她行礼,“请皇姐万安。”
景昕抬手示意他二人起身,“这是去春熙宫请安了?”
景昱回答:“是。”
景昕走近,看向典侍怀抱里的景琋,笑道:“这小家伙的眼睛长得是真像豫王妃,圆溜溜的,跟颗樱桃似的,好看。”
兆雪嫣接话,“臣妾只当皇姐是在夸我了。”
景昕有些意外,“难得你主动和我说话。”
“臣妾能继续陪在殿下身边,都是皇姐怜悯,帮忙替我们跟父皇求情,这份恩情,雪嫣永世难忘。”
“倒也不必如此言重,我可不是单纯可怜你孤苦无依,我只是卖人情而已。你要谢,你就谢景昱吧,父皇主要还是因为他才留下你的。”
“我知道。”兆雪嫣说着,转头与景昱对视。
景昱浅笑,“你都谢过我很多次了,咱们之间,不必言谢,我答应过你,会护你周全,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景昕故作嫌弃,“行啦,你们夫妻不要在我面前搞得这么腻歪,都到家门口了,回去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没人碍着你们啊。”
兆雪嫣赔笑道:“是臣妾失礼了。”
景昱问景昕,“皇姐今日怎么有空进宫?”
“凌芸身上不痛快,我婆婆担心,我替她来看看。”
兆雪嫣识趣,对景昱道:“殿下,我带琋儿先进去,你和皇姐慢慢聊。”说完对景昕行礼退下。
见兆雪嫣等人走远,景昱又问:“三弟妹是什么情况,我听说景明最近焦头烂额的,隔三差五就请叶邈去花晨月夕。”
“还是之前小产留下的病根,妇人病,一时也不好痊愈。再加上之前看见嘉懿自戕,她多少受了点惊吓。”
“那是得慢慢养着。”景昱情绪突然低落,感慨道:“嘉懿,可惜了。”
“这宫里,除了我母妃,也就你和景晔会为了她惋惜。”
“虽然我知道,她帮景晔做了很多错事,但是,她都是为了我,所以,我选择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替她瞒下了。”
“我都知道。”
景昱一点也不意外景昕会知道,自顾自地说:“现在看来,我这么做是不是反而害了她?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她说一声感谢。我总觉得,我亏欠了她。”
“景昱,你尽力救过她了,不必自责。过往一切都是她的执念,很多东西是她自以为是,强加给你的,你没有必要为此感到愧疚,你不欠她的。”
“但是,她对我的心是真的,这份情意,我只能下辈子还了。”
景昕伸手拍了拍景昱的肩头,以示安慰,“下辈子的事,就等下辈子再说吧,你先过好这辈子,才是正经。”
景昱颔首,“我明白。”
转念,景昕说:“有件事,我觉得没必要瞒着你了。”
见景昕表情严肃,景昱愣道:“什么事?”
景昕刻意压低声音,“奇小王爷死了。”
景昱瞪大双眼,低声惊道:“小舅舅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没听母妃说过啊?”
“五月末和彧兹交战阵亡的,至于细节,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我就不跟你详谈了,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件事鑫贵妃一定知情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母妃他们会因此有什么动作是不是?”
“现在东宫无主,原本你是热门人选,现在却是景晔和景晟各占优势,冰莘到底是罪臣之女,景晟尚未娶妻,你觉得鑫贵妃会放过这个良机吗?”
“你是说,母妃想要把铭婼嫁给景晟或是景晔?”
“搞不好,也可能是你,别忘了兆雪嫣的身份,她和冰莘不一样,冰莘过继给镇国公府了,而她只有你。”
“可是,母妃之前就是因为看上覃氏之女,才被父皇斥责的,她曾后悔自己冒失,给我惹了麻烦,她应该不会再冒险了吧。”
“覃氏之女娶不到,那就让一步,换成奇氏之女,不管是嫁给谁,只要是皇子,就都对奇氏有利。”
“皇姐,你为何把这事提早说给我听,就不怕我事先知情,会帮我外祖一家吗?”
“你若真是那种人,当初就不会求我帮忙送奇铭婼出宫,更不会忤逆鑫贵妃,非保兆雪嫣不可了。”
“所以,这一次,皇姐又想怎么做?”
“奇氏的野心,你是清楚的,联姻,只是个幌子,他们谋划的,远不止这些。如果你想要夺那至尊之位,你必须要仔细思量。
为何父皇时至今日也不公开嘉琼之罪,保留辅国公府的地位?又为何要把瑞宪长公主的女儿们,过继回手握兵权的镇国公府?”
“独大,恐遗祸。”
“你是大靖的豫王,协助父皇安定景氏江山,是你与生俱来的责任,切莫因私情,舍本逐末。”
“多谢皇姐提点,臣弟晓得该怎么做了。”
凌芸睡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睁开眼,见景明坐在床边,笑着看她。
“醒啦?”景明柔声细语地问,“睡得好吗?”
凌芸声音软糯糯的,“难得无梦。”
景明心内稍安,伸手拨开凌芸眼前的碎发,“看来是叶邈的药有效了。”
“所以,你不要去麻烦小爷爷了。”
“现在想找小爷爷帮忙,也是不行了。”
凌芸莫名心慌,“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景明安抚道:“你别急,是喜事。”
“小爷爷能有什么喜事,他都过不惑之岁了,难不成找到真爱了?”
“不是他,是你三姐。”
“我三姐怎么了?她没和小爷爷回来吗?”
“你小叔叔得偿所愿了。”
凌芸惊喜道:“真的假的?我的许愿灵验了?”
“是真的,外婆让福祐给我们带的口信,说是羲瑶和小爷爷去找景昶了,所以,他们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
“小叔叔不是在无归城吗,夕瑶药谷在应州,三姐怎么可能横跨宁州主动去找他?要主动,也应该是小叔叔主动才对。”
“我托皇姐,让应州的暗卫打听了,说是景昶本来在兴州管宁州边防白虎军,但是川州匪患严重,他没事就去川州剿匪。六月份的时候,他又带兵去剿匪,正好碰到羲瑶被山匪绑架。”
“三姐没事吧!”
“羲瑶没事,但景昶为了救她受了点伤,在夕瑶药谷待了几天之后,就带兵返回兴州了。没过一个月,羲瑶和小爷爷就去兴州了。”
“怕不是英雄救美,三姐被小叔叔的真心感动,才追去兴州的。”
“不过说来也怪,我都让小五给景昶传信了,按理说这中间时间挺长的啊,羲瑶怎么可能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被绑架呢?”
“你怎么知道日成一定告诉小叔叔了,你不是说他要回来接冰蕊吗,可能时间赶,来不及转告小叔叔,再说了,他和小叔叔隔那么远,万一消息滞后了呢?”
“听你这么分析,好像还真有这种可能哈。”
“哎呀,管他呢,反正他们终于在一起了!真是谢天谢地!”
“结果是好的,过程不重要。”
“小叔叔也是不容易,被家里逼婚逼得紧,只能跑去边境躲清静,要是两次拼命还换不来那个冰坨子融化,他孤身一人,日子得多难熬啊。”
“现在好了,有羲瑶陪他一起守兴州,将来再把景钰接到身边,就不是苦熬了。”
“那可真是苦尽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