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花晨月夕仅有的一株白梅,今年开得很早,谢得也早。漫天散落的花瓣,凌乱了飞雪,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是梅,还是雪。
烨和卅年甲午正月初五,立春。
未至拂晓,素来觉浅的凌芸在慌乱无序的叩门声中惊醒。
“谁呀?”喊了一声不见回答,而拍门的声音更加重了。
凌芸挣扎起身,伸手推了推景明,“景明,醒醒,醒醒,有人在叫门!”
“哎呀!”景明很是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迷糊道:“大过年的,烦不烦人啊!”
“快去开门,好像有急事!”
景明没好气地爬起身,迷迷糊糊地掀开帷帐出了暖阁,半睁着眼朝门口走去,嘴上不住地恼道:“你们这群不知深浅的奴才,当爷是好欺负的吗!”
方一开门,乍看一人冲进来,赶在景明开口呼叫前,扑向他,两手紧捂住他的嘴。
景明惊魂未定,隐约听到耳边窃窃道:“三哥莫慌,是我!是我!你明白过来你就点点头!”景明缓过神,忙点头,接着,嘴上的手渐渐松了几分。
放开景明,急着上前关上门,回身转眼看凌芸从里间出来,低声惊道:“日成,怎么是你?”
景晟疾步上前,一手拉着景明,一手拉着凌芸走进里间。见景晟神色紧张,凌芸和景明下意识猜到一定有事情发生。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话想要问我,但时间紧迫,来不及解释!”景晟很严肃地对凌芸说:“姐姐,你要有心理准备。”
听到这话,凌芸的心便紧紧地揪在一起,“是不是我爹和我哥出事了?”
淡然凝轩。
一夜好睡,嘉贵妃尚未起身,却见玉婉匆匆入内,急道:“主子!陛下来了!”
嘉贵妃一怔,不解道:“这个时辰陛下不是该准备去太微宫上朝的吗?”说着坐起来穿鞋,忙道:“快取我的衣服来,准备接驾!”
玉婉慌张地摇了摇头,“不是,陛下已经在外头了,奴婢请他入内,他却不进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您且快去瞧瞧吧!”
一听此话,嘉贵妃也顾不上穿衣服,只穿着月白色的寝衣冲出梢间。
乍见一脸忧郁的烨帝虚脱地扶着隔开正堂与次间的碧纱橱喘气,嘉贵妃忙不迭迎上去,伸手抱住他。
霎时间,烨帝浑身透着的寒气绕上嘉贵妃,引得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她满心惶恐,诧异道:“怎么了这是?”
说着,打量正堂里再无他人,低眼瞧烨帝身着寻常的宝蓝色褂子,恼道:“这么冷的天,怎么就穿了单衣出来,外袍和大氅呢?李正德和玉婕是怎么伺候的?”
话间,玉婉已抱了嘉贵妃的白貂裘过来,嘉贵妃接过,紧着给烨帝围上,然后和她一起搀着烨帝进了暖阁。
嘉贵妃一面给烨帝脱鞋,一边吩咐道:“玉婉!赶紧让小厨房熬上浓浓的姜汤来!”玉婉应声出去张罗。
“瑜儿......”
忽听烨帝幽幽地喊了自己的名字,嘉贵妃停下了给烨帝盖被子的手。
定神去瞧他那冻得通红的脸,下颚满是青色的胡渣,半睁着的眼迷离无神,蜷缩在被里的他,像个被遗落于街头一隅的弃儿,惹人心疼不已。
嘉贵妃强忍下泪,坐在床边,拥上烨帝,一手抚着他的背,柔声道:“我在,我在,我一直在的。”
良久,烨帝恍惚道:“凌君,死了。”
“你说什么?”嘉贵妃猛地起身,难以置信地直视烨帝,慌乱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凌君怎么会......”
未待嘉贵妃把话说完,烨帝挣扎着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她,凄切又懊悔地说:“是我,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害了我们的女儿!”
烨帝痛哭,“又是紫羽飞镖!又是恸情!”
一听此话,嘉贵妃登时清醒了,她奋力挣脱开烨帝,歇斯底里地吼道:“报应,报应啊!”
只看烨帝此时已被泪水迷住了眼,不停地摇头,不语,惹得她发狂冷笑。
笑着笑着,嘉贵妃又大哭起来,两手紧抓着烨帝的两肩,不住地摇晃,咬牙切齿道:“你放过我,放过孩子们,也放过你自己吧!”
凌芸得知凌君死讯后,不顾自己只穿了单衣,冲出明居,“我不相信!我哥是常胜将军,战无不胜,他不会死!他绝不会死!”
景明在牡丹堂前才追上她,紧紧地抱着她,厉声道:“芸儿!你冷静一点!现在这个时候,家里需要你!”
凌芸浑身无力,跌坐在地上,靠在景明怀里撕心裂肺地嚎哭,“哥!哥!”
正月十五,上元。
在这个欢庆团圆的日子,镇国公府里里外外都是白绢和花圈,全府上下一身缟素,聚集在前院,等待凌君的灵柩回家。
时隔两年,当凌芸再次见到阮戎歆时,他竟变得那般沧桑,鬓角的白发又多了许多,而身后的黑色楠木棺却格外醒目。
此时,凌芸早已泣不成声,羲氏更是哭得痛不欲生,只能靠荷心等人搀扶才能站稳。
已有六个多月身孕的景昕,也挣扎着来到前院,任凭玉娟扶着,竟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
凌君的棺椁停放在正堂之中,一众奴仆都跪在堂外哭灵。
景昕突然放开玉娟的手,径直走到棺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棺木,并慢慢地绕着棺椁走动,走了一圈,站在棺前凝视灵位,轻声念道:“皇靖振杰辅国将军阮凌君之神位。”
烨帝破格,将凌君晋封为正二品辅国将军,以慰阮家。
景昕大笑起来,笑得发狂,“好一个辅国将军。”
看景昕的脸色乍地转为阴沉,抬手便甩开玉娟的手,缓缓后退几步,身子稍向前倾。
见状,凌芸飞快地冲上前去,挡在景昕面前,瞪眼劝道:“不要呀!景昕,你别冲动!”
未待凌芸说完,就看景昕下颌微扬,打断她,冷冷道:“打开。”
凌芸恍惚,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景明,又转头盯着景昕,只瞧她一手扶在腰间,一手轻抚着高隆的孕肚。
众人面面相觑,亦有窃窃私语,却都无动于衷。
景明转眼瞥向荷心,质问道:“管家姑姑是想等公主亲自动手吗?”
荷心被景明那一眼凶煞惊得心悸,从未见景明这般模样的阮戎韶不禁向后退了两步,奇氏蹙眉一愣,凊茂、羲珺止住哭泣,凊荼更是吓得心慌,连忙低头不敢再看。
阮戎歆脸色如常,厉声道:“来人!开棺!”
“吱嘎——”
最后一颗钉子被撬松,紧接着不知是哪个小厮手里的榔头掉了,咣当一声,惊得凌芸屏息闭眼。
“一,二,三!”
待小厮们推开棺盖,景昕稳步上前,羲氏泪眼婆娑,由荷心搀扶,紧随其后。
景明回头,看奇氏抬手触鼻,阮戎韶更是刻意躲避他投射而来的眼色,再看阮戎歆两眼痴看着地面,不改颜色。
景明的五指包裹着凌芸隐隐抽搐的拳头,他的手心被冷汗浸得发凉,他跟随凌芸的脚步向前走去。
“我的儿啊!”
被羲氏的惊叫声震回神,景明紧拉着凌芸大步走向棺椁,定神向内一看。
只瞧凌君尸身丝毫未腐,面容如旧,嘴角含笑,若熟睡一般静躺在棺内。
左臂伏在胸前,左手紧攥着右侧腋下的铠甲边缘,而左胸口上钉着一个紫色镖衣的飞镖,深入心脏,伤口凝结的血,暗暗发紫。
“夫人,夫人您万不可再上前啊!”
荷心等人拖着哭得昏天黑地的羲氏向后退步,荷心哽咽劝说羲氏,“夫人,眼泪滴在棺上大凶,更不可滴在少爷身上啊!”
羲氏猛地推开荷心,扑跪在地,仰脸朝天,高声哭喊:“老天爷,是我的错啊,是我的罪啊,我的孽啊!你怎么忍心夺走我儿的命啊?你拿走我的命吧,把我儿子还回来!”
阮戎歆恍惚上前,失神跌跪在羲氏身旁,紧抱住她,痴痴道:“小娥,不是你,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
“皇姐!”
眼看景昕伸手正要触碰那个飞镖,景明一把按住她的手,焦急道:“有毒!”
景昕浅笑,“你闻,好香。”
闻声,景明下意识轻嗅了一下,果然,淡淡的花香,四溢芬芳。
景明出神的功夫,景昕已伸手从凌君那只紧攥的左手里取出一个荷包。
景明收手回神,却看凌芸半张着嘴,艰难喘息吐气,望着凌君身上的飞镖,眼中的泪水不停打转,“是它!”
景明一手将她揽在怀里,哽咽道:“把眼泪都流在我身上,别掉下。”
“咯吱——”凌君平放在身侧的右手上,突然出现两滴血。
玉娟紧按住景昕紧抓棺木的右手,恳求道:“公主,别挠了,指甲都已经裂了。”
话音未落,只瞧景昕惨白的嘴角霎时间浮现一丝血痕,玉娟眼睁睁看着景昕像被抽了筋骨一般向后仰倒。
她尖叫“公主”二字,被瞬间喷涌而出的猩红吞没。
迎着风雪,眼瞧景明护着凌芸和她怀里的煜琇穿过长廊,疾步往西边过来,福祐忙不迭地迎上前去,“殿下,主子,可了不得了!”
看景明睨着他,福祐顿了顿,怯怯道:“塔娜郡主来了。”
凌芸瞥了一眼景明,转念问道:“昨儿不是来过了吗,怎么又来?”
未等福祐回话,景明搂住凌芸,继续向前走,随口打发道:“来就来呗,好喝好吃供着就是了。”
福祐紧跟上去,忙解释道:“郡主来后就吵着要见殿下您,奴才也按您之前的吩咐回了郡主,可不想羲家三小姐来了,正和郡主杠上了。”
“凭什么来辅国将军的灵堂胡闹?”
奇铭婼只瞧灵前的女子玉指轻捻,轻而易举地折了手里的三根香,轻猫淡写道:“就凭他欠我的。”
环顾四周,只看荷心等人静立在侧,低头不语,奇铭婼心里一慌,却还对羲瑶斥责道:“有你这么吊唁的吗?”
“你就这么爱多管闲事啊,你这是为的谁呢,为景明吗?不应该啊。”羲瑶不禁莞尔一笑,“你该不会是喜欢凌君吧?”
奇铭婼一愣,“你到底是谁?”
“是谁在闹?”
闻声,只看景明从大厅外进来,奇铭婼喜出望外,急着迎上他,“景明,此女子甚是无礼,竟敢折断那么多敬给辅国将军的香。”说着指了指地上,“还敢对我口出狂言!”
看着那满地被折断的香,景明不禁一笑,也不理奇铭婼在一旁叽叽喳喳地絮叨,抬手示意福祐将酒捧上来,拿过斟满酒的酒盅,递上前,“闹也闹了,该消气了,三姐。”
一听景明唤那女子为“三姐”,奇铭婼方才住嘴,不明所以的她焦急质问道:“景明,你叫她什么?”
景明不语,只看羲瑶接过景明递来的酒盅,对着凌君灵位道:“凌君,你从不欠我的,但我今日,却还要向你讨债,我等着你,下辈子来还。”
话落,羲瑶将酒尽数洒在脚下,转瞬变了脸色,咬牙抬手,将酒盅狠砸在地上。
随着四下飞溅的瓷屑,羲瑶转过身,朝景明冷冷道:“我要见她。”
雪轩。
“煜琇乖,煜琇不哭,姑姑带你去找娘好不好?”
瞧凌芸抱着煜琇进了寝室,玉娟连连摆手示意凌芸不要过来。
凌芸会意,停下脚步,一边哄着怀里哭闹不停的煜琇,一边盯着床里安然睡着的景昕。
五天前,景昕的魂魄仿佛被那一口血带走,幸而未伤及腹中胎儿,却是一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