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料定,刘绰作为大唐的官员,听了此等言论,必定会感到尴尬和难堪。
然而,刘绰并没有如他所愿地表现出任何的愤怒。相反,她轻蔑地笑了。
他以为是自己说得还不够难听,继续说道:“如今,你们大唐的繁华,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内里虚空,根本无力外战。你们的天子连自己的国家都治理不好,还谈什么收复失地?看看我们的赤德松赞,他不仅统一了所有部族,还让吐蕃的国力达到了顶峰。而你们的天子呢?他的朝廷内耗严重,连自己的百姓都保护不了,更别提对抗我们吐蕃的铁骑了。你们的天子,不过是坐在龙椅上的傀儡,他的命令连自己的军队都不听从,这样的天子,还有什么资格与我们吐蕃争斗?”
“你放肆!”裴别驾一边咳嗽一边大骂,“无知小儿,你狂悖,胆敢辱我天子!你你你···简直岂有此理!老夫,老夫···这便上去与你拼命!”
他夺了身旁护卫之人的刀就往前冲,却被张夫人派人给拦住了。只得脱了鞋,一边骂着“狂悖狂悖!”一边挣扎着把两只鞋都扔了过去。
“狂悖狂悖!”袁长史也加入了裴别驾的扔鞋子大军。
张七娘看下面有不少人要往前冲,吓得连连尖叫,“别过来!你们别过来!阿娘,阿娘,救命啊!”
若不是因为小丘下站着的是凤祥军,他们忌惮着伤到被挟持的节度使府嫡女,换作任何一支唐军,别说区区几个吐蕃人,便是那比马车稍高点的小土丘也早已被夷为平地了。
“内耗严重,无力外战?你说的是你们吐蕃么?”刘绰冷笑,“据我所知,你们的赤松德赞一心奉佛,在位期间,禁行苯教,打压与苯教相互攀缘的贵族。为便于奉佛,更是于贞元十二年退位,交由次子牟尼赞执政。而你们的王后蔡邦氏却是崇苯之人,她联合朝中反佛倡苯的势力在贞元十三年刺杀了赤松德赞。继位的牟尼赞普有意追随其父,推行倡佛抑苯之策,却在一年后被其亲母蔡邦王后联合外戚毒杀。现任的赞普赤德松赞好不容易才在倡佛势力的扶持下保住了位子,你狂什么?”
这些消息有的是吐蕃使节透露的,有的是韦皋的密探查来的。
去年,大唐与吐蕃之间恢复邦交,互派使者,关系稍有缓和。刘坤曾随着东宫的人参与过接待事宜。这次刘绰出发前,老父亲照旧给女儿恶补了不少信息。
在得知两任赞普的死讯后,李适曾命朝内三品以上官员吊其使,并废朝三日,表哀悼之意。
裴别驾激动得满面赤红,此时他气也顺了,力气也有了,甩着袖子大骂:“正是如此,政局动荡的是你们吐蕃!我大唐天子英明神武,君臣同心,国力强盛,岂是尔等蛮夷所能比拟?两任赞普先后死于其妻、其母之手。今日你胆敢在此大放厥词,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凤祥军扬眉吐气,忍不住为刘绰欢呼赞叹。
“刘员外说得对!”
“刘员外威武!”
“大放厥词!自取其辱!”
“下来吧你!害不害臊?”
南杰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没想到刘绰竟然对吐蕃的内政如此了解,而且言辞犀利,毫不留情。他的挑衅不仅没有让刘绰难堪,反而被她反将一军,提振了己方的气势。
这些秘闻在吐蕃国内知情的自然不在少数,可如今被一个唐人掀到桌面上来,何其丢人!
“你……你这妇人,竟敢污蔑我吐蕃王室!”南杰声音颤抖。
他知道,刘绰的话如果传回吐蕃,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刘绰淡然地看着他,“我只是陈述事实,何来的污蔑。你们吐蕃内部的争斗,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这你就承受不住了?更难听的我还没说呢!”
南杰勉强稳住心神,咬牙反击道:“早就听闻刘员外巧舌如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可两国交战看的是战果,不是谁嘴皮子利索,骂人的声音大!我们赤德松赞继位当年,就派兵攻打灵州和安乐州,你们的夏州节度使韩全义分明节节败退却恬不知耻地上奏朝廷,说什么主动出击,破吐蕃于盐州西北。真是笑话!盐州之北为灵州,盐州之西则为安乐州,本就是大唐境内,何来的主动出击?贞元十六年五月,灵州乌兰桥一役,他又故技重施。而你们的天子却真把这些当成捷报!贞元十七年七月。我吐蕃大军攻盐州,八月陷麟州,杀刺史郭锋(郭子仪孙)。九月,盐州刺史杜彦先弃城南逃,李唐守军不战而走。这就是你们的英明神武,君臣同心?”
刘绰心下扶额,绿柳那个旧主韩全义的确是够丢人的。他治下的刺史弃城而逃倒也不新鲜。
“你放屁,你无耻!”凤祥军官兵大骂起来。
“狗贼,有本事你放开张娘子,下来与我一战!”
“岂有此理!两国交战自是各有胜负,你只说你们侥幸赢了的几次,怎么不说战败的?贞元十五年十二月,吐蕃五万大军声势浩大地分击南诏和嶲州,却是无功而返。贞元十八年,你们为解维州之围,遣内大相兼东鄙五道节度使论莽热率兵十万救援,却兵败被俘。这些都让你这狗贼吃了?”
裴别驾将随从刚给他换上没多久的鞋又脱下来扔了。
韦皋近几年对阵吐蕃都是胜的,这些刘绰都知道,倒是西北战局的确有些拿不出手。
她道:“也不知是谁在逞口舌之利?若吐蕃真如你所说,国富民强,去年何必巴巴地舔着脸要与我大唐议和?你们的赤德松赞是有些本事,却实在算不上什么坦荡之人。如今大食积极东进,回鹘与大唐交好,南诏也早已不再与你们结盟。他为了守住吐蕃现有版图,不得不于东线采取守势。去年还假惺惺地,以归还侵地为饵,重启与我大唐的邦交。年初见我关中发了瘟疫,便立时借机进犯。出尔反尔,小人行径。不过是想袭用尚结赞的招数,当我们看不出来?”
南杰忍不住大骂:“刘绰,你说谁是小人?”
“谁挟持弱女谁是小人!谁言而无信谁是小人啊!”刘绰有问必答。
“你你你····”南杰手上的刀离张七娘远了点,又马上放了回去。
“我什么我?清水合盟后,吐蕃违背盟约,连年进犯唐境,却屡遭挫败,便图谋虏劫浑瑊大将军,以此改变战场的不利局面。你们那个大相尚结赞以归还清水合盟后所侵唐土为由约定平凉会盟。却在会盟地点预先埋伏了骑兵,在我大唐会盟官员更换礼服之时,突然袭击。浑瑊将军虽及时逃脱,但副使崔汉衡及六十多名文臣武将被扣押,唐军死伤五百余人,被俘千余人。信口诓骗,趁人不备,暗中偷袭,厚颜无耻,无耻之尤!此等小人,卑鄙至极,我呸!”
刘绰真的不顾形象地啐了一口。
这是实打实的真事,南杰无言以对。
“你··你···怎敢如此···污蔑我··”他气得结巴起来,数次想拿挟持张七娘的刀指向刘绰,“你这泼妇,我杀了你!”
随他同来,负责守卫四周的几个吐蕃探子里,也有人承受不住,对着刘绰就射了一弩。陈烈又岂会真让那弩箭伤到刘绰,长刀一挥便把弩箭击落。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这么不要脸的事都做出来了,还不许别人说了?我就说,我就说!”刘绰趁势非常气人地跳了几下,“有本事你下来啊!”
小丘下,凤祥军民对着几个探子极尽嘲讽地大笑起来。
就是现在,就等吴钩开枪了。
哪知,没听到枪声,却是张四郎的斥候先放出了冷箭。
那斥候箭法够好,原本倒也无事。
偏偏张七娘发现了射出冷箭的人,她怕死,想让南杰的身子多挡住自己一点,移动了身子。
那箭擦着南杰的脖子而过,只在他脖子上划破了一个出血的伤口。
张四郎和刘绰同时扶额,不忍直视。
“蔓儿啊蔓儿,你这会儿就不能装聋作哑?”
“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