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秋津渡春芳”，是回忆之意也，与“朝花夕拾”有异曲同工之妙。）

又是一场噩梦。

独居的他不喜开灯，家里总是一片漆黑，只留下必要的几丝光亮，好取出昨日的骨头汤，下一碗简陋的面。似乎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健康，他又炒了盘皱巴巴的苋菜。热气腾起，昏暗的房间里，孱弱灯在起雾的眼镜上晕出光圈。反正营养都一样，无需精进厨艺以追求口感，他这般想。

抬眼，4：13。也无怪他惊醒。近来，不知由谁挑起，学术界掀起了一场人尽皆知的绯闻——科学管理局人工智能领域副会长李靖迮是靠关系上位的。

十载浮萍殷红尽，任流东西雨翻晴。走上科研之路的那年，爹娘便去了。这倒也好，他一直挣扎于报复与宽恕之间，长久地彷徨着，内耗着。现在，他彻底孑然一身了。每当收获喜悦时，他总是下意识地转过身，欲与母亲分享。久伫原地，怅然间发觉自己已失去了全部的亲人，他才落寞地转回身，继续品尝将伴他终身的孤独。

关系，真是可笑。李靖迮能有什么关系？除了挚友竹潍，他连个说话的同伴都没有。

想到竹潍，李靖迮忽地释然一笑：竹潍就是他的“关系”啊！科学管理局建立的提议者，学术巨人竹枝之子，人工智能分会会长。不可一世的天才与之初次见面，便从他身上尝到了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有些人生来就是耀眼的明星，即便是夸父也难以追及。他优秀到即使是李靖迮，也输得心服口服。

从冗杂的思绪里抽身，夹住苋菜的筷子悬在汤面上方。汤汁滴入碗中，如血般绽开。李靖迮一愣，注视着滴落的“血迹”不断旋转，消弭于汤中，清中泛白的汤缓缓着上红色，心头莫名一沉。对面，那原本空无一人的椅子上，忽地显现出一道人影。

“【回击】。”

“是我哟。好久不见。”若隐若现的人影冲李靖迮挥了挥手。“在伤感？在恼怒？亦或，是想起了我们最初的相遇？”

“陈年旧事就无需再提了。人，应该向前看。”李靖迮并未理会【回击】，只是将悬停已久的苋菜送入口中。苋菜太老了，亦或是，自己的厨艺真的很差劲，“营养”只是带给李靖迮一言难尽的口感。

“那，咱们叙叙旧吧？”【回击】发出邀请。

“随意。”

……

那日，竹潍同李靖迮讲起，科学家所谓的神，与宗教不同。宇宙最初处于密度与质量都难以想象的状态，随后发生了大爆炸。宇宙无法从原初状态自发产生大爆炸，那么一定存在一个“神”，促成了大爆炸。李靖迮闻言后不由地一愣。

处于极端环境下的人是无法自己走向救赎的。那些幸运儿无一不遇到了贵人，在绝望中尚能找到一丝光亮。可李靖迮没有这种幸运。因而，在不知不觉中，他采用了一种极端的方法：创造一个救赎自己的“神”，也就是【教皇】。

在如山的迫害下，李靖迮异常冷静地思考：什么样的我才能与之对抗。他构造了【教皇】，富于心计，不怯懦，敢于反击，行事谨慎。每当悲剧再度来临，他便想象，这位【教皇】正陪伴着他，指引他破局。渐渐地，他不再怯懦，而是愈发地像【教皇】。从某一时刻开始，【教皇】便不再是一个理型。他化作李靖迮的一个思维。每度遇到更复杂，现有思维无法解决的困境时，李靖迮就再设计一个理型，并向其靠拢。迄今为止，这样的思维，有十一个。

“可你我都知道，李靖迮不是人格分裂，尽管有时你的行事风格之差异令人瞠目结舌。”破旧晦色的校园里，【回击】轻拍李靖迮的肩膀，示意他向前。

“就在这里。”李靖迮没有挪动脚步。“好久之前的事了，我坐在窗台上，没命地翻字典，要换一个名字。那个男人不由分说，给了我一顿毒打。直到现在我背上还有块‘色差’呢！最后，我把我苦难的前十五年付与竹潍，他便为我起了‘靖迮’这个名字。

“迮，迫也。从辵，乍声。《说文》是这么讲的。此外，它还表示压，榨。靖迮，这个名字于我真是太合适不过了。竹潍也真是的，明明已经在学术上领先于我了，还非得那么有文化！”念及挚友，李靖迮的脸上少见地绽放出光彩。

“之后啊，我见到了竹老。”

……

一走进竹潍的家，李靖迮就走不动路了。其繁华，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人住的房子，可以这么大——小时候，李靖迮就连睡觉都得和他爹挤一张床。长大后，家里条件好了些，有个简陋的小床了，却还是得担心夜里一个翻身就掉下去了。竹潍一定没有这种烦恼吧？李靖迮怔怔地想。

“你好。”屋里，走出竹潍的父亲——竹枝。知名的生物教授，鲜少在照片上出现，却不会缺席任何一场重要的会议。个子不算高，也不算矮，正合适。额前的乌发略略上翘，眼镜是简单的黑框。身着白衬衫，只是没打领带——也是，在家里打什么领带呢？

“李靖迮？”竹枝询问道。李靖迮这才回过神来，急忙答应着。停顿片刻，竹枝微笑道：“这是小竹子第一次把同学带回家。”说着，竹枝瞥了眼竹潍。李靖迮一旁的竹潍则显得有些紧张。

李靖迮不语，只是挠了挠头。厨房里，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声音想起。那大概是竹潍的母亲了，李靖迮猜测着。

“坐吧。”竹枝很是和气地邀李靖迮在餐桌前坐下。心中感到有些突兀，李靖迮侧了侧头，想去和竹潍交换下目光，随后又觉得不太妥当，便直接落座了。“好多书！”李靖迮望向餐桌旁的书架。后来，李靖迮见识了零食柜这种东西后，才觉得，当年竹潍家书架的位置略有不妥。竹潍则告诉李靖迮，餐桌旁的小书架实在没处放，索性将竹枝闲暇时爱读的书放在其中。

“你也喜欢看书吗？”竹枝询问道。

李靖迮点了点头，接着剧烈地摇头。“没条件。”家里为了供他学信息技术，就已是节衣缩食了，哪有闲钱买书？不过他倒是会同别人借书，所以阅读量还算丰富。

竹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上面的书读过几本？”

“大概……十几本吧。”李靖迮扫了一眼书架，如实回答。

“哦！”竹枝的语调明显有上扬。“最喜欢哪一本？”

“《水浒传》。”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