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的一番奇论并改善经营的计议当日就从佟掌柜这里传到了董执恭和二太太耳中。董执恭有些不以为然,“开医馆又不是做寻常生意,哪能大肆招揽,只要咱们勤业谨业,做好救死扶伤的本分,纵是进项少些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慢慢经营便罢了。”二太太却道:“我瞧着按熙和的法子试试挺好,至善堂分号开了这些日子,不是勉强经营,而是咱们一直在往里贴银子。开医馆是正经营生,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医圣说救人要于病于奎里之先,如能依这个法子叫更多病而未重之人按医理调理起来,正是大的缘法,就似你说的,只要咱们对得起本行就行了。”
十日后,重新修葺过的至善堂又开业了。街上仍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行人发觉,这间医馆的门口竟挂起了酒楼惯用的望子和栀子灯。望子上书“养生”“益寿”“旺家”“驻颜”等语,栀子灯上提着对联“至知医道扁鹊门下养生于未然甚于求诊;善传药方时珍后学尝草以革新必以增寿”,又有门童吆喝“至善堂重新开业女眷看诊不收诊金,头疼脑热、寻常时疾皆可询问”。不少来逛街的年长女眷被门童招呼着走进了正厅,厅堂之中竟是别有洞天。西头如一般的医馆,除有柜台、药柜药屉等陈设外,还设一问诊台,两个并排的席案后坐着一个老郎中,并一个倭堕髻的女子——竟是个女郎中;东头一大片却是一大片靠墙的中空格橱,百宝格般大大小小的格中置着丸药瓶子、药膏盒子,底下又贴一条幅,以大字写着丸药的名字和疗效,如紫竹草膏的条幅上还写着专治湿疹藓疾,清解丸的条幅上则写着清热解表,羊脂膏的条幅上书治外皮龟裂生疮,又有一机灵伙计站在阁边,随问随答。
来此间查看的女眷本大都只为瞧瞧这新奇医馆的新鲜热闹,未曾想这如水粉铺子一般的陈设和令人一目了然的条幅,却让人不由得想起家中常患头痛症的官人、惯于挑嘴饮食常令人操心的幼童、气候交替时总爱咳喘的老人,自然还有冬日里皮肉干裂的女儿和自个儿,这些本是些小事,但也需得人操心,如今看到医馆里专门有些好药,还有伙计将药效药理讲得分明,便纷纷解囊,西头看诊处,因询的、讲的也都是这些常见的小疾小痛,也聚集了一批人气在旁聆听抓药。算下账来,医馆一个上午的流水竟超过了先前半个月的数!
另一边厢,熙和却还未来得及收到消息。今日正是奉家太夫人的生辰,她一早就被裹上了那身特意定的衣裳头面,塞进马车里往奉府而去。马车刚驶入景佳门烟袋胡同,外界的喧闹声儿就突然静下来,熙和掀起帘子冲车窗外偷瞧过去,只见暗灰的院墙之中青翠欲滴的树冠向外突出,只有鸟鸣阵阵不见一丝烟火气息,显见这整条街就只几户人家,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里也就是侯爵人家能有这样的气象。马车到了巷子深处的正门口,早有仆妇小厮接应引导,井井有条地把客人送进宅门里去,熙和亦步亦趋跟着大太太和舒振振,先是亲自递上贺礼,又绕过几近院子才到了款待女眷的一处水榭。
惠风和畅之中,这处流觞曲水的景致分外风雅,水旁植的柳树和桃花红绿相映,树下三三两两站着许多来贺寿的女眷,更是显出这处的意趣,临水一侧的一处空地则摆好了十几个席面,团团的摆了些瓜果茶水任人取用。
振振小声指点熙和道:“妹妹,你瞧奉老太太的生辰宴安排得多好?正是春景好的时候,在日头底下气候最是宜人,反而屋子里总有点凉,这就显出了对老夫人的体贴;隔着这处水景,正好把女眷与对面男人们的席面隔开,又便宜又不刻意,这就显出了大方;再加上水榭之上摆了戏台,两面伴着水声听戏,又有趣儿又风雅,这席面安排得真是处处巧思。”
熙和笑道:“主人安排得巧,要我说凭你一开口就能说出这些好处来,让嫂子来安排也绝不比他差。我就一点没看出这些门道。你看,那边有人在钓鱼呢,咱们也去玩吧。”
振振点了点熙和的脑门,也笑道:“你这丫头,倒是不怕生,这些人你都不认识得,就想去玩了,先去见过了老夫人再说。”
大太太也瞪了熙和一眼以示不满,两人带了熙和随侍女绕到岸上的偏厅,厅正中央坐着一个银发老太太。大太太笑着迎上去:“拜见老夫人,晚辈们给您拜寿,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奉老太太拉过熙和的手:“这是二丫头吧,真是好模样!”又拉着问多大了,读什么书,爱些什么消遣等等,半日不放走,最后还问大太太要了人,说是家中没有女孩儿坐久了无聊,一发要留在身边陪着见见客。
大夫人不好拒绝,只得道:“老寿星偏疼你,那便去吧。在这儿好好服侍着,可别惹祸。”奉老太太笑道:“她一个小孩子能惹什么祸,你放心,在我身边待着,出不了什么乱子,这孩子初来乍到,须得认识几个一般大的女孩儿。”
由是半个来时辰功夫,熙和即跟着奉家太夫人见过了几个同龄的女儿,有孙阁老家的孙女儿孙安琪,杨为的小女儿杨子珍,还有吏部尚书陆长鸿家的小孙女儿陆萤。奉家两个男孩儿达诚、达孝亦不时过来侍奉左右,熙和与达诚在西域见过,此刻见了两人都觉对方长大了些,许是因穿着常服又是长辈的生辰,达诚较西域时那冷冰冰的模样更温和了许多,见到熙和甚至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遇着刘太妃、亦是当今太子妃亲族刘家女眷来拜见时,他家的小妹妹刘瑶因与奉家联络有亲,与太夫人甚是熟络,刘瑶与熙和互叙了姓名齿序,便央着太夫人放人:“老太太,您怎么见熙和好就偏心她,还把人关在这屋子里不放走,外头可好玩儿呢,又有戏看,又有糖果子吃,我可要把熙和妹妹带出去玩儿了,不让她一直跟着您。”
太夫人被逗得大笑:“你这小丫头,胡说什么呢,你们去吧,仔细别掉到水里头。”
熙和在偏厅早觉不自在,这会儿到了外间,对刘瑶深有好感:“还是外头好,呼吸都送快些。”刘瑶笑道:“可不是吗,关在屋子里有什么意趣,难得人齐自然要跟女孩子们玩,走,咱们找她们去。”两人便去水榭旁寻其他几个女孩儿。
原来几人凑在假山石后头谈天,她们俩来时,正听得杨子珍道:“安琪姐姐要嫁到陆家,那就成了萤妹妹的嫂子咯。”
刘瑶边走边道:“萤姐姐快见过嫂子,这样好的嫂子可得好好疼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要多偏着她些。”
女孩儿们听了这话都哄笑起来,转头去看孙安琪,她含笑嗔道:“瑶儿这话说得不对,我就是不嫁人,难道就不是她姐姐,就不疼她了吗?不拘她一个,我难道又不疼你吗?哎,枉我白白疼你们几个一场。”
几人又笑作一团。杨子珍又向刘瑶道:“你家是不是打算跟奉家说亲,我听人家说起,你们本就是远房亲戚呢,你跟奉家兄弟年齿又近。”
刘瑶脸微微一红,却不做声。陆萤严肃道:“咱们还是规矩些吧,这些婚配嫁娶之事本不该氏咱们身份议论的!开会玩笑也就罢了,女儿家还是自重些。”
杨子珍被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也不做声。刘瑶忙道:“是呀,莫说这些了。董家妹妹咱们都是第一次见,一起玩会儿吧。我看那边有双陆,又有风筝,一定还有奉家每年春天酿的桃花酿,咱们看看去。”说着,便拉上熙和往山石外绕过去。
又经过偏厅时,一众女儿却撞见了一个男子正从厅里出来。因只有特别亲厚人家的嫡亲小辈才会到这里来拜见,几人就未赶着回避,细看了几眼。
熙和心中一震——此人竟是霍敏。他穿着一件鸦青的直裰,几年未见越发显得挺拔峻逸。霍敏亦抬眼望了过来,似乎是远远朝着她们点了点头。
杨子珍喜道:“呀,是霍敏哥哥,咱们去找他说说话吧。”熙和也巴不得一声儿,惦记着跟霍敏说上两句话,问问他别来可好。
不想陆萤却道:“男女有别呢,这怎么行?咱们还是等着他走了再走。”
杨子珍被堵了两次,任是再好的修养也是把不快写在了脸上:“萤姐姐也太大惊小怪了些!咱们小时候不是也在一起玩吗?别说谈两句天,还一起摸过骨牌、玩过九连环、踢过蹴鞠呢!”
陆萤沉声道:“那是小时候,现在都大了,又是这样长辈都在的场合,哪里能这般没有分寸呢?咱们这样上去说话,就是霍大哥也会难做。”
熙和见陆萤甚是坚决,刘瑶、孙安琪面上也都是不以为然的神色,又想起前两年自己还在霍敏身边扮成个男孩儿,不由得大窘,心道“不知霍大哥会不会也觉得我不守规矩”。
一顿饭倒因这个念头吃得有些心神不宁,偏下午大太太也不急着走,来回应酬了许久,到得家中已是申时末。好在海蓝把至善堂经营方略成了的消息带了来,熙和一下子倒也转了心神,一心一意又琢磨起秋凉以后实用的方子来。
在奉家费了半日思量,大太太也懒得再管熙和,只跟振振犯起嘀咕:“按理说咱们这样文臣跟武将走得近了,总有些犯忌讳。今日是奉家难得的日子,把京里有些脸面的人家都请了去,都去了反而看着也没什么。我本也是想着,难得有这么个人齐的场合,让熙和一次多见些人,也不显得我们家有所亲疏。谁承想那奉老太太倒把她拉在身边半日,人家看了还不知怎么想呢。你说奉家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有意求熙和不成?”
振振拿着玉锤轻轻给大太太捶着肩膀:“我也觉着没准有这个意思,他们家两个儿子,听说有一个是从小就跟刘家的小女儿许了婚,另一个没有着落,那想看看熙和也是在理的。毕竟越是咱们这样人家,孩子的婚事越是难办的,熙和又不在京里长大,有个这样时候,能由家里坐阵的老人掌掌眼也是好的。”
大太太冷笑一声:“又轮得着他们来挑!咱们家虽不比他家有累世的爵位,但也不需要去攀这个高枝。”
振振道:“这是自然。不过真论起来,他家达孝跟刘家姑娘的年岁更相配些,再说刘家不仅有个太妃在上面坐着,还又出了个太子妃,未见得想在婚事上再唱高调。他们这样的侯爵人家小辈婚事总是定得早,达诚这些年跟着奉侯爷在西北监军,倒是耽搁了,有些心急也是难免的。”
说到西北边事,一下触动了大太太又一桩心事,她沉吟道:“如是达诚倒也罢了,毕竟将来是有爵位在身,铁打的好前程。再仔细一想,奉家这样热心地找咱们家,这里头也有些玄妙——他们家累世的大族,不可能不去思量姻亲里头的关隘,这个时候嫡长子是不大可能再跟刘家去联姻。”
振振点头道:“姨母说得是。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刘家本也是带兵的,若是聪明些,便很该知道不能再打主意要奉家的小侯爷了。”
大太太站起身来:“今日这事大有门道,还需等老爷回来跟他分说分说,既然缘分到了,快些定夺也是一桩大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