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敏亦笑:“那次咱们太匆忙了,一路上事情又急,回程你心里也不舒坦,旅途之上好吃的好玩的都没能好好见识,如今咱们有的是日子,自然要将日子过好。咱们先从京里吃起,日后你若是想跟我一起出门,我再带你去尝尝各地的名吃。”
两人的和乐日子过了整一个月,霍敏终于上值,此次接了到山西一带的花岗岩矿采石的差事,因又是皇帝特使,需在十月底刘太妃大寿前回来,出发得甚是紧急。霍敏不愿熙和在路上奔波,让她就在京里安心住着:“你就安安眈眈在这里待着,平日里或去找婶婶和平佩,或去看看母亲都不拘,别叫自己约束了。”
正是蜜里调油的新婚时分,熙和也不十分舍得与霍敏分开,拉住他叮嘱半日方放手,霍敏笑道:“既如此,我只得加快些办差,在那山里随意捡两块石头便回来交差罢了。”
谁知霍敏刚刚离去,还未在至善堂勾留两日,熙和便接到杭州霍府家书,说霍敏二弟霍玫不日要上京准备入国子监读书,便入住大哥自宅。霍家先祖自从龙开国获封国公传至维林、维松一代,二人有个幼妹入宫经年,便是宸妃,维林长子霍敞日后仍将袭爵,维松长子即霍敏,二子就是霍玫了。
熙和这日到董家与母亲、嫂嫂消闲,因北方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熙和叫厨房架了小炉子,吊起浓浓的汤锅子涮些薄薄片成的羊肉,又调了芝麻酱蘸着肉片来吃,香气一时激发出来,大太太和振振直笑她嫁人后更加会吃。熙和又叫烫了黄酒,和羊肉两厢一碰,更是满室飘香。
大太太听了熙和说起此事,夹起一片羊肉道:“霍家大房不仅出了一位娘娘,还承袭一个爵位,威风得紧。二房领了江南漕运总督的官职,里子有了,架子也还在,但说起承袭到底又作不得数。姑爷不说了,在工部领了职位,但这条路也就是他能走,你这位小叔子就再靠恩荫走仕途就赶不上什么好差。按理说,大家大族的,有个管家业经营的后生,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就做个富贵闲人也是常例,但你看你舅姑给他聘的媳妇,正是开封知府韦迪的嫡女呢,韦迪可正经是那一辈读书人里的翘楚,这就是看祖上的恩庇不抵用了,要走科举这一条道。所以,别看你爹当时犹豫,他也跟我说过,霍家看着是治家严的,没有让一个儿子无所事事,这才想通了让你嫁过去。”
这一节确实熙和此先不知道的了,不由得心中一暖。振振也道:“霍家三郎年岁不大,听说自己想去试试会试,可见确是正经读书。姨母别嫌我说,平佑比人家虚长好几岁,如今还只下过一次场呢。”
大太太道:“这才是读书人一般的遭遇,哪可能都像你父亲,一击即中呢?霍家三郎到底是世家出生,乡试一层打点些关系也是不难,这样早进会试,他在京里要走的关系人脉也一点不少,这早晚便来了,一定有这方面考虑。”
过得十一二日,霍玫的车果然到了自宅,熙和本想着小叔子一处起居多有不便,打算接着他安顿好就搬回自家住至霍敏回来,谁知家书中竟未提到,弟妹韦氏也跟着来了京里。熙和忙又改了安排,在自宅为弟弟弟媳摆了一桌接风酒,霍玫与霍敏比,更文气了许多,有一番读书人的气度,韦柳长相温婉中透着威严,叫熙和总想起陆萤的风度。
霍玫到京里只登门拜见了霍维林便回自宅关起门来念书,熙和为图便宜,干脆将里面一进的院子辟给了霍玫夫妇,她在外院厢房住下,出入倒方便得多了。因两妯娌年岁离得近又没有长辈坐阵,每日朝夕相处在一块儿,很快便相熟起来。熙和倒很喜欢这位弟妹,觉得她饱读诗书却毫无迂腐之气,行动处也透着霁月风光的品格,言辞之间进退得宜,既有大家闺秀的内敛又有些男儿般的君子气。二人有时说说谈谈些闲书杂务,倒也意趣相投,日子过得极是融洽。
一日,韦柳说起有些心慌,熙和便携她一同去至善堂,请佟掌柜亲自看过,因是说是心火内煎又开了几幅下火清热的药,二人就在重理门大街的老字号新源记点了一桌清淡素菜。没成想,刚在二楼雅间落座,便从窗格看到霍玫并两个亦是书生模样的男子说笑着从前门进了店中。
熙和亦知霍玫既要入国子监,读书之外少不得这些拜师访友的应酬功夫,便随口问道:“这倒巧了,也不知玫弟平时相交的是杭州老家的同学还是京城的同门。”
转头去看韦柳,却见她满脸忧虑之色:“哎,没跟嫂子说起呢,因左佥督御史田林大人是我爹的旧识,相公一早就与田大人门下的举子多有来往,那个白衣的正是田大人的儿子田吉安,来京这些天,他跟这些田大人的门生终日相聚,是本应结交的同乡也不见,也不拜谒些旁的人,读书的时候都见少了,我正有些担忧呢。”
熙和拍拍她的手:“怪道你这不舒服,原来是在操心,这才来几日,先认识一方面的人也罢了,过些日子再看。”
韦柳点头道:“也是这个理。”
又一日,突然有宫中的旨意传了来,着霍家二房的两位女眷到景福宫见驾。二人毫无准备,只得匆匆换了妆,又乘车换轿缓缓入宫,因不是循例或者宫中大事的召见,许多礼节倒也不甚严。两人到了景福宫中,那日招福寺见过的女侍先自迎上来与熙和问好,又自报了姓名“赵寿青”。
赵姑姑跟熙和道了喜,便带二人进入主殿边的一间耳房,因景福宫殊为阔朗,耳房亦有一般殿宇正殿尺度,掀帘入内,只觉清香扑鼻,暖意融融,和贵之至。宸妃斜倚在一张罗汉床上手中握着一卷书正在读,此刻抬眼望来,眉间溢出笑意:“咱们霍家的媳妇,个顶个的好看,快过来坐下。”
熙和与韦柳循礼跪拜后,便到罗汉床前备好的矮塌下斜斜坐了。宸妃笑道:“莫要这样拘束,姑姑今日叫你们来却是有件大事要布置,这事儿在我这里已经搁了好几年,如今你们来了,到底可以卸掉些包袱了。”
听了这话,熙和有些警醒起来,心道“以宸妃今日的受宠,连她都要当个包袱的事情,我们又如何能料理得来”。
“都先别想着推,”像是看到了熙和心中计较,宸妃道,“这事说起来跟咱们霍家干系甚大,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一桩事体,你们既是霍家媳妇,也须得有这样一份担当。”
说着,便随手打开了放在罗汉床前案几上的一只藤编小箱,那里头是一卷轴、一册书、并一枚印鉴。“长兴票号,你们当都听说过,”宸妃道,“那是我们家的产业。”
熙和一凛,长兴票号是开遍江南的一间大票号。因二太太和董执恭常在外办药,大宗银钱拆借甚是费力,因而在江南及沿海各省办事时,常常借长兴票号的便利,兑换银票与药商交易。熙和亦跟着进出过许多回,很知道这些票号一天的流水便是一笔可观的大数目。却不曾想,这样一间大票号背后竟然是霍公爷。
“建这票号,”宸妃续道,“也并不太久,还是我爷爷那一辈上,出了第一笔银子又走通江南各省的布政使衙门,托给一个姓韩的商人兴办的,本意也是方便一些浙江原籍族人们,想着让同族的子侄在外营生都走票号,这样各处官府虽不说照顾着些,刁难为难那是决不会的。”
“这姓韩的商人,”熙和问,“是现在长兴票号的韩掌柜的什么人?”
宸妃带着欣赏望了她一眼:“姓韩这人甚有本事,很快便将长兴票号生发成了很大的生意,如今这个掌柜,是老掌柜韩馥的大儿子叫韩邦栋。票号的生意,实是很难为的,上要有官府的认可,下要与建号的地方各行都能往来,背地里还得应付得来三教九流的各路人。更不用说,会经营、会谋算的真本事了,这些也是要勤奋刻苦兼且耳濡目染才入得了门的。”
瞧熙和默默点头,宸妃又道:“今日叫你们来,就是要把票号交给你们两个了,”她一抬手,示意二人不用开口,“兹事体大,我也是用心考量过的。票号的总契在我手上,韩邦栋总掌柜、杭州总号与江南并京城一十三间分号的掌柜聘书都在这里,票号虽是我们家开的,经过这么多年,股本早分散出去,浙江、江苏、安徽几省的几任布政使、巡抚,都有些散股,后来韩邦栋又多多少少赎回了一些——这东西有的人不在任上了就觉得烫手,乐得一次清理了。还有就是一些大家大族的,也有不少占了股,奉家手里也有五分股。”说到这里,宸妃又看了一眼熙和。
“把票号给你们,既是应该的传承,也是趁着你们在京里好做个交接,你们自个儿商量着看是以谁为主来接应?”
韦柳和熙和对视一眼,开口道:“从年齿、从本事上说,自然是嫂嫂为主,臣妾在经营一道上并无见识、亦无天分,嫂嫂若有用得到处我打打下手。”
熙和忙道:“于票号,臣妾也是什么都不懂的,不是推脱,实在怕辜负了娘娘和家里的托付。”
宸妃一笑:“听人推辞听得多了,像你推得这样真的倒是不多。可惜这一回你是推不得了,这事儿总得落在你们小辈手上的,霍敞要袭爵的,他们那一房办事反倒不方便,只能交到你们二房手上了。”说着,便抬手把小箱子一合,推到熙和手边。
“这……可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拿它做些什么呀。”熙和瞪着眼道。
“你这傻孩子,拿了就拿了,人家巴不得拿呢,票号既是生意,那跟你娘家医馆的那一套不就是一样的么,只不过你娘家经营的是看诊是药,票号经营的是银钱罢了。你拿好东西,自然会有人找你的。”宸妃剥开手中的一颗桂圆,“好了,总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你们也吃些瓜果,都是新鲜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