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你瞧,”女子指着悬挂于室的那幅慈母戏儿图,向袁山介绍说:“此画中存有‘贪嗔痴’三重迷境,入境之人唯有经受住三重磨难,才能破境而出,日后,待我将剩下四境融入,这副七罪图才算完整。”
袁山温柔地注视着自己身怀六甲的夫人,亲吻了她的额头说:“切勿太过劳累就好。”
“阿元,我已经想好了,”袁山夫人抚摸自己高耸的肚子说:“这个孩子就叫他袁泰吧,我的姓氏不详,冠以你的姓氏便好。”
“汝云,你我都是没有过往的人,又哪来不详一说呢?”袁山扶着妻子,走出画室看向阳光倾斜如注的庭院。
女子的笑容逐渐收起,她紧握袁山的手说:“你瞧,微尘悬浮于晨光,上下游走摇摆不定,像极了活在世上的苦命人,没有一步是自己愿意的。”
袁山看向自己的妻子,面容姣好的女人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下一刻却突然发出刺耳尖叫……
袁山从回忆中惊醒,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四周熟悉的画作悬在半空缓慢移动,将自己围绕其中。
“你醒了?”把他带入画中的始作俑者正把玩手中玉簪。白行甦抬起头来看向他。
“慈母戏儿图,你应该不陌生吧,此处正是画中境,是幻景大师姒夫人的遗作——三毒境之一——嗔之境。”
“方才见你双目紧闭,还以为你不愿见我,”白行甦用手中玉簪拨开层层画作走近袁山,“看来只是嗔之境奏效了,你怎会不愿见我呢,你说对吧?”
袁山认出他手中玉簪属于自己的亡妻,他试图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被身下的椅子牢牢吸住,随即向白行甦投去阴狠的目光,仿佛那是他最有效的攻击。
“这三毒境本是你用来对付我……或者更棘手的敌人的,不成想用在了自己身上,会长大人作何感想?”白行甦说罢挥手解开袁山身上的禁言。
袁山张了张口:“没想到,你竟与刍荛观那老头相识,想来你们甚有渊源,不过只要你说出苏南在哪儿,我也不会为难刍荛观。”
白行甦用手中簪子挠头说:“时至如今,你还想与我谈条件?”白行甦手中簪子在他指尖转动起来,一翻手簪子变成一只四方小鼎,鼎身贴着颜色不一的符纸,新描的压着陈旧的,错落开来露出鼎身原本的灰褐色。
“这就是用来压摄苏南的血灵子夜鼎,你猜我是从何处得来?”白行甦见袁山眼中毫无波澜笑笑说:“哎呀,虽然我得了这鼎,但不知破解之法也无可奈何……你是这样想的吧?”
“不过也没关系,我也没想着要救那个丫头。”方鼎在白行甦掌间消失,又变回那支簪子,他扑向椅子上的袁山,用那簪子抵在袁山的心口处,对他耳语道:“我只是想看你受苦罢了。”话毕抬起紧握簪子的手,狠狠扎入他的胸口。
簪子脱手稳稳地插在袁山的胸口,他低头目睹簪子没入胸口,原以为会是钻心的痛,却只是一股冰寒之气贯穿身体。忽然书页翻动的声音传入袁山的耳朵,他转身,看见一条曲折迂回的长廊,凭空出现在面前。
袁山小心提防着,不肯轻易踏上长廊,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被长廊两侧悬挂的画作吸引,画上所绘,竟是自己与亡妻生前相处的过往。他远远眺望这条几乎望不见尽头的长廊,每行一步画作便多一幅,对亡妻的记忆也就清晰一分。
袁山眼神恍惚看似略有动摇,可紧接着他闭上眼挥手将四周悬浮的画卷拢在一处,丢一抹火星,顷刻间,所有画卷在蔓延腾升的火焰之中燃烧殆尽,长廊被火蛇吞噬逐渐坍塌消失。
白行甦再次出现在袁山的身后,见他毫无吃惊的模样,白行甦指责袁山说:“与亡妻的回忆也可以弃之如敝履,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袁山回头与白行甦对视,他转过身,将额前的两缕白发撇在脑后,在他身后因火舌鼓动而起的热浪,撩动他的灰白长发,即将衰竭的火光,将他单薄的身形映照得阴森无比。
“我料到你不会就这么轻易走掉,”袁山玩味地念着他的名字:“白行甦,哼,倒是个跟你一样怪异的名字。”
“哎呀,暴露了……”白行甦装作懊恼的模样。
“别忘了,这里是汝云创造的画境,同时也属于我!”袁山的手上出现两柄闪耀红光的短剑,“你的所思所想,只要我索源便能全部知晓,如此你还认为自己能斗得过我?”
“是吗?那你再看看,此刻我又在想些什么?”
袁山望着白行甦的眼睛,探视对方心思,片刻后突然轻蔑一笑,摇摇头说:“内里荒芜一片不成气候,没想到你当真是来赴死的,既然如此,我必定让你如愿。”
袁山向白行甦攻来,手中利刃从白行甦眼前划过,削掉了他耳鬓的一缕长发,袁山收刀回身,将双剑变做一把长枪,挑枪反身一刺,并未躲闪的白行甦,被枪头刺穿胸腔,似泡影一般“嘭”一声消失不见。
“我猜,你只是在利用苏南,并不是将她当做袁泰的替身,对吗?”白行甦的声音在袁山后方响起。
“劝你,还是留下些有用的遗言吧!”袁山转身舞动长枪,银晃晃的枪头猛击地面,白行甦突然一脚踩住枪头,另一脚压在枪身上,袁山用力上挑,白行甦借力银枪,一个跟头跃起,避开了袁山的攻击。
白行甦以半坐姿态悬于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袁山,“苏南这孩子,虽命不久矣,但你不该将她束缚在长青阁,她隔绝于世,不通人性,如今在她眼中除你以外,其他人都只是猎物。”
袁山目光有变,却又立刻恢复正常,笑道:“你既已去过长青阁,见过苏南的真身,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将她困于阁内?”
“洗耳恭听。”
“十多年前,我儿袁泰夭折,师尊派人送来一名尚且一岁的稚子,此子便是如今的苏南,她不仅是一名蛮奴,还是难得一见的龙吟之体,所以我才会将他留在身边,当做养子抚养至今。
“三五年后,苏南的身体发生了改变,难以驯化的蛮奴血统,将他变成嗜血吸髓的野兽,我只能将他困于长青阁。”
白行甦听完他的自白,疑虑不减反增,他说:“当年你家师尊给你送来的,不止是一个蛮奴吧,他还送来的第二件‘宝贝’——一本秘法丹书,书中记载正是以婴灵献祭炼就魂元丹的法子,我说的对吗?”
袁山回以冷笑,他小心试探白行甦的所想所思,发现对方此刻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于是他将手中长枪背在身后,变作一条九节鞭,突然扬鞭锁住半空中白行甦的脚腕,将其扥了下来。
袁山将鞭子踩在脚下,白行甦摔在地上,他又立刻收回九节鞭变成一把匕首,猛地刺向还未起身的白行甦。
“噌”一声响,袁山的匕首被白行甦以玉簪挡下,强力一振,两人分别后退几步。
“你瞧这是什么?”袁山企图再次进攻时,白行甦手中多出一个盒子,袁山见了顿时停下脚步。
神识探查,袁山看到那盒中满满一盒都是魂元丹,他质问道:“你从何处寻来的这魂元丹?”
“自然是会长大人您,赠予的啊。”白行甦将盒中魂元丹倾倒满地,一脚踩碎数颗,零星的光点从碎丹中飘散。袁山不解地望向对方,又是一番神识探查,白行甦的记忆已经落在他的脑海中。
袁山看见,自晚宴前,赠予清和斋诸位来宾的魂元丹,有一半之数早已被假扮成管家的白行甦掉了包,此刻散落一地的魂元丹,正是那些掺杂了毒药的假丹。
“你蓄谋以毒丹控制那些来参加晚宴的人,好在其中多数被我替换为无害的髓丸,想来清和园内,剩下的那些人纵使异变,也只在少数,不足为惧。
“还好,你在席上单独赠予我们的魂元丹应该是真货。”白行甦从怀中取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药丸,“不如我来尝尝,这真丹药到底会有什么作用吧。”说罢,白行甦将那药丸一口吞下。
他砸吧砸吧嘴,摇摇头说:“不行,丸子太小了,尝不出味道来。”
“自寻死路,真是蠢货!”袁山嘲笑道:“对于普通人来说,魂元丹确实与毒药无异,可即便你是身怀异能的灵修,只要你两个时辰内,不服用第二颗,你便会浑身奇痒无比,抓挠生疮而亡!”
“原来如此!”白行甦摸了摸肚子,“看来吃下魂元丹,会产生瘾毒啊,不过此刻我只觉得身子暖暖的,冬日里服用应该还不错。”
袁山见他神态轻盈,讥笑道:“你佯装无事,以为能骗得过我?哼,若是难忍啊,你跪下来求我便是了。”
“魂元丹不过就是以灵力为源的反噬毒药罢了,消化一通排出来便是。”白行甦双掌运气,下沉马步,“噗嗤”一声,放出一个闷屁来,又接着说:“比起你给其他人的毒丹,这魂元丹不过是一个屁的事,不过苏南就是为了帮你制作这个屁事丹,才灵力衰退的吧。”
“你究竟是何人?”
白行甦听了袁山的话,笑道:“你不是说,在这画境之中,我的所思所想你都能全部知晓吗?怎么,难不成失灵了?”笑声作罢,趁袁山恼怒之中,几枚飞羽从白行甦手中掷出,飞羽刺中袁山的手臂,将他定在原地。
白行甦展开双臂,接着一声鹤鸣,在他的身后出现一只振翅飞翔的巨大灰鹤的身影,白行甦合上双手,灰鹤立即消失无影,随后白行甦的样貌发生了改变,年老的面容逐渐舒展成年轻的模样。
鹤发童颜的白行甦在个头上,也超过了袁山,他站在袁山面前,手持那根属玉簪,当做绘笔在眼前挥动,一幅雪景徒然出现,在他为雪景之中的美人点上红唇之后,雪景与美人便动了起来。
东风呼啸雪花飘零,片片雪晶落在袁山的脸上,只感到寒气逼人。茫茫雪景中,身披堇色大氅的女子站在临湖的观景亭内,她单薄的身影几乎要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
“心有不顺,徒生怨怼,是为嗔念。”袁山看得出神,白行甦却在耳边提醒道:“此情此景,正是你心中嗔念所化,若是参不破,便生生世世无法逃脱。”
“生生世世……生生世……”白行甦的话语,勾起了袁山不愿记起的回忆,他垂着头看着脚下似乎永远不会融化的冰雪,缓缓闭上双眼。
白行甦来到袁山身后,运气凝神,一掌重击在袁山的后肩处,袁山突然魂灵出窍,脱离了肉身,来到雪中的观景亭内。
女子轻轻抚摸手中的婴儿帽,目光专注似乎不知袁山的到来。
袁山缓缓上前,瞧见女子手中之物突然停下脚步,伸出的手也垂了下来。
“天凉了,阿母为你缝制了这顶帽儿,”女子苦涩的笑了,泪水滴落在婴儿帽上,她伸手擦了擦帽子,紧紧抱在怀中闭上眼说:“泰儿,阿母多希望能亲手为你戴上。”
袁山眉头紧皱,站在女子的身后不发一语。
女子扬起头来,抹干泪痕,望着漫天飞雪,眼中含霜冷冰冰地说:“生不由我,唯有此一吸一呼尚且能把握,夫君,愿来世你我不复相见。”说罢,那女子突然褪下身上的大氅,从亭上纵身一跃,投入湖中。
袁山低头,目光冷淡地看着独留在地上的大氅。
“你为何不救她?”白行甦来到袁山的身旁,却被他回以讥讽的目光。
“哼,原以为你会有什么把戏,不过是以已逝之人要挟于我,称我利用苏南,你又何尝不是利用了我亡妻的意念!”
“为何不救她?”白行甦再次发问,“是不能,还是不可?”
袁山疑惑地看向白行甦,两人对视片刻,袁山闭上眼,突然他的手中多出一张纸来,他错愕的看着那张纸上,上面写着:“惟愿长相守,月下共白头”。
袁山突然仰面大笑,他望向湖面笑声渐收。
“当年你对姒夫人的失望视而不见,如今哪怕姒夫人回到你身边,你同样不能理解她。”白行甦取下姒夫人的玉簪在掌中端详,心中突感寒意:“你不救她,是因为你知道,那时的姒夫人已对你心死。”
寒风呼啸而过,卷落亭檐上的雪,细密的雪吹入袁山的眼睛,他遮住双眼,衣袖被热泪浸湿。白行甦背过身去,望向平静的湖面。
雪花着面带来的冰凉触感让袁山打起精神来,他突然凝雪化剑,猛地刺向背对自己的白行甦。袁山拔出雪剑,白行甦迟缓地转身,看着黑色的墨从伤口涌出说:“你终于看出,我是此处秘境的关键。”他朝袁山露出讥讽的笑,随后化作一滩墨汁。
魂归肉身,袁山醒来挣脱白行甦的束缚,自满地扭动手腕看向四周正在变化的画境,以为自己立刻就能脱离此地,回到画外现实之中。
不成想白行甦的声音再次响起:“嗔之境虽破,你也不必妄想即时就能离开。”他的声音令袁山十分不满,眉头紧锁警惕着周围的变化。
雪景融化,煞白的光景逐渐变成黑暗,一股跳跃的火焰沿着“石壁”将黑暗照亮。
寒意散去,袁山环顾四周心中大惊,哪里是石壁,分明就是炼丹炉的内壁!
白行甦站在丹炉外,看着这个硕大的丹炉内,袁山正立于一丛火焰之中,幸灾乐祸道:“我还以为从丹炉外看不到里面的火焰呢。”
丹炉内火焰将袁山围在其中,腾升起一人高的火舌,几乎要将袁山的身影吞没。袁山看起来并不慌张,竟挽起袖子,将手臂置于火焰之中来回穿梭,鬼魅般的火焰并未灼伤他的手臂,袁山只感到丝丝温热渗透皮肤。
“哼,不过如此。”话音刚落,袁山周围的火焰在他头顶凝聚成火球,那逐渐膨胀的火球刹那间似花苞绽放一般,炸裂开来,天女散花般的火种缓缓落下,褪去火色化作纸片飘零四散。
袁山低头看脚边零星的纸片逐渐出现文字,他拾起两片拼凑成一个“泰”字,袁山赶忙丢掉,却见地上的纸片无风自动,卷在一起融汇成一团难以辨认的形状。
“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