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潮最终还是来到了这个地方,陈梵昔日的朋友纷纷失业,他们拿着少的可怜的工资,看着膝下嗷嗷待哺的孩子,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们不得不四处奔波。那时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企图找工作谋生的人,所有人脸上都暗淡无光,眼神里充满的只剩麻木。不少人返回了父辈苦脏累的岗位,光养活自己很容易,但面对年老需要看病的父母,要看书学习的孩子,这两者,无论哪一样都耽误不起,而且经过下岗潮冲击的他们,对孩子的教育问题更加重视,他们决不能让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辙,只能拼死拼活干体力活,还赚不到几个钱。
火车运回了一批又一批返乡逃难的人,可经受浪潮摧残后的小城哪里还有容他们谋生的岗位?他们回到家乡反而进一步催生了在小城里上演的悲剧。他们花光积蓄购买返乡的车票,结果发现根本没有容他们栖身的地方。其中有的人被迫无奈,只能去菜市上捡些烂菜叶放进锅里,最后木然的将其吞下肚子。大街上有人卖起了烤鸡架,尽管那鸡架剃的一丝肉都不剩,可又有什么可以用于果腹的食物呢?那个年代农村也困难,粮食也少。实在饿极了,厂里的工人都去农村偷吃的,收割机在前边收割豆子,厂里的工人就拿着袋子在后边捡机器掉落的,农民阻劝无果选择报警,警察看见这些饥肠辘辘的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抓走他们也无济于事。
那时候,大街上能找到活干的人屈指可数,有的只是一群人浑浑噩噩的坐在街道的路牙上,每个人眼里都黯淡无光,呆呆地看着来往的行人,每个人嘴里都叼着从饭钱里抠出来的香烟,企图麻痹自己,不去面对残酷的现实。等时间到了晚上,这群人变换了副面孔,凶狠斗勇,酒气熏天,打砸抢事件几乎全部是他们造成的,公安局每到晚上都有闹事而被铐进来的混混和偷窃不成的小偷,他们的行为连六扇门也无能为力,这些进来的几乎全是熟悉的面孔。小城的治安环境已经是如此不堪,后来人回忆起这段时间发生的,总是黑社会势力的嚣张,这似乎就是他们记忆里那个年代的标志。
如果那些喷着蒸汽的钢铁巨兽嘶吼着从束缚他们的铁轨上消失,陈梵也许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眼下绵延不绝的铁路上依然有拖着百节车厢的钢铁长龙驶过,它们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从远方拉回幸福,各城市的火车站都成了藏污纳垢的集中点,扒手小偷怎么也抓不完,有的时候连陈梵他们这些铁路工人也要丢点什么东西。
冰冷刺骨的铁道旁除了那些检修的工人,多了不少看着火车失神的人。风从远方传来汽笛的鸣响,铁轨上传来巨大的震动,沿线徘徊了许久的他们终于下定了决心,火车头袭来时产生巨大的轰鸣成了他们记忆里最后的画面。
机械轮组碾过了躺在轨道上的人,那些在列车上坐着的乘客们听见的只有死亡被分解成骨头碰撞车体的声音,列车颤抖的行进,从脚底下传到胸腔的振动被身体中的感官接收时,他们才知道,那是一个人死了,是被摧毁了。
检修工们多了样工作:收拾散落在轨道上的遗骸。
无数悲惨的工人没能够挺过自那年春天一直持续的寒潮。
经过一番裁员整改后,国内各大企业进行了大换血、大改革,承包制、股份改造制纷纷出炉,劳动效率和经济效益大幅度提高。在小城带来的悲剧的煤矿在小城居民看不见的地方成了无数人抢手的香饽饽,从地下挖掘出来的矿石让那些开采他们的人身价倍增。在小城外,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房地产行业的发展一片明朗,数不尽的人借此发财。
春风吹到了投机者的手上,没有光顾世界的其他地方
这些成功,跟绝大多数下岗职工已经没有关系,这一段凄惨的经历,将成为他们一生的噩梦。
什么造成了他们悲惨的命运?
共和国的改革由渐进式转向激进式,由局部性转向全面性,由自上而下转向自下而上。
她粗暴的将养育在她土地上的孩子们赶走,下岗潮造成了孩子们失去收入和福利,陷入贫困和困境。不少人失去尊严和信心,出现心理和身体问题。都说她是个慈祥的母亲,可孩子们的眼泪和心酸都被她视而不见。对于那个年代的回忆,有的人想着想着就哭了,吃过的苦尝过的辛酸只有他们知道。他们是共和国历史污点上最大的一批受害者,每个下岗工人身上都背负着沉重的家庭重担。等孩子们长大,年老体衰的他们对往事绝口不谈,回忆即是心中最苦涩的酒,麻痹着自己麻痹着心。
诸多在这个时代发生的惨剧都是共和国经济发展的原始积累时期独有的现象,每一个发达国家的工业化进程都基本一致,共和国艰难地走过了前面三十年痛苦质变期,终于迎来新的发展时期。
他们是被时代抛弃的那一批人,是最痛苦的一批人。他们被剪掉了舌头,怎么也说不出话。
众人栖身的小城多了些足够让人尝出悲伤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