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安是我舅舅的朋友,我舅舅是医生,李建安是医院太平间的守夜人,据说他和舅舅关系最好,小时侯也常看他来姥姥家看姥姥姥爷。
家里人一直和我说,舅舅的医术很高明,我自小没有生过大病,所以高不高明,我说不好。但我知道,舅舅在我很小的时候事业不是很顺意。
舅妈说他该当院长,无论论资历论学历还是论能力,都应该,但是舅舅好说话,老好人一个,所以总有人排在他前面。每年的除夕夜,值班的都是舅舅,而不是那些当了院长副院长的人。想想也是,人家都当院长了,不就是要除夕和家人团聚嘛。
于是在除夕夜,每年陪伴舅舅的都是李建安。
丹东的一江之隔是朝鲜,那条江很有名,当年抗美援朝的志愿军部队就是从这条江上的铁路桥开进朝鲜的。桥有两座,一座当年被美军炸了,一座完整如初。
沿着这条江往上游位置走,江水会越来越窄,本地传言有个地方叫一部跨,我从来没有去过这个地方,但传说一直都有。
在江水逐渐变窄的一段,有一座山,我不知道这山叫什么,小时候常常跑到山上玩,上山的路就要经过舅舅的医院,姥姥家就住在医院后面的家属楼里。每年寒暑假,我都在这里度过。
在很小的时候我对李建安是充满了崇拜的,毕竟他的职业充满了神秘感。他的长相很粗狂,鼻孔如牛,皮肤是棕红色,手臂和手指粗壮得夸张,总让我想起语文课本中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我想如果不是看管太平间,他一定最适合纤夫这份工作。
我常常跑去医院,不是找舅舅玩,而是去找李建安,他会给我讲很多鬼故事,每次讲完,我都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要么是不敢睡,要么充满了噩梦。
印象最深的是他讲太平间小英。
小英是不该死的,她死得很离奇,在一辆车里窒息而死,和她一起死在车里的是一名已婚男子。那时候的私家车很少,有车的人要么是司机要么是有钱人,这名男子就是司机。
但小英不知道,这男人一直骗她说自己是老板,做外贸生意的。在我们的城市,外贸生意大多意味着走私生意,即便是走私也分正经走私和不正经的走私,走私正经商品是日常买得到的,不正经走私比如说车和毒品,那都是社会人的生意,涉及暴利。说自己做外贸是最好编谎的,因为不需要有公司,晚上跑跑码头,白天找公用电话联络联络就差不多了。
小英就这么信了他,跟了他有小半年,至死也不知道他有家室。两个人死相不能说难看,但确实很丢人,清晨的大街上,车窗内侧被雾气盖满,警察先来的,男人老婆报的警,说是两天没回家了,于是找到了这辆车。
消防第二批到的,因为警察没打开车门,这时候车周围已经围得水泄不通。打开车门的时候,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围观群众顿时沸腾了,一男一女赤身裸体缠在一起,皮肤都青了,死是死得透透的,他们走得快活,留下家人跟着丢脸。
男人老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宣泄什么感情,发出了一声怪叫,掩面飞奔着逃离了现场。警察没办法,从小英包里翻出了身份证,找到她父母,父母听说现场情况,不肯现身,于是警察说要不在医院见,直接认领尸体。
哪怕是这样,小英的家人也没有出现,她的尸体就一直放在停尸房,李建安说,和他轮班的小杨,因为一天晚上听到了小英的声音,再也不敢值夜班,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都是他来顶,于是他和小英做了朋友。
我问他:小英不是死了吗?
李建安说:人是死了,但魂魄没走,有些人,他们走得不甘心,会留在这个世界上。
“那小英有什么不甘心的?”
“小英第一不甘心的,是自己死得不明不白的,她并不知道在密闭的车内,会窒息,不然她怎么也不会选择在车里睡觉;第二不甘心的是那个男人,她是农村进城的,以为自己找了个有能耐的男人谈恋爱,根本不知道男人从一开始就在骗她,她可以为爱情去死,但不可以为了欺骗去死;第三不甘心的,是她的家人,她说从小到大,爸爸妈妈只会让她为家里付出,初中读完,就进城务工,为了给家里盖间新房子,她住过打工饭店的厨房,住在宾馆的杂物间,住过废弃楼的电梯井,在她24岁的时候,新房子盖成了,她想回到农村,却被拒绝,因为妈妈在邻里间吹嘘过女儿在城里有着非常好的工作,回来就穿帮了,很没面子,她只能继续留在城里,在庞大的城市中寻找属于自己狭小逼仄的空间。即便是这样,她死时竟然无人来认尸,即便警察反复解释,小英可能是受骗的一方,她的死仍然是家里的耻辱。”
李建安说着说着点起一根烟,我深深为这个女人的悲惨命运感到惋惜,李建安却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小英太在意自己的命了,所以她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