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黄半仙儿并没有正式工作,他每日都到村支部工作只是看报喝茶,据说是爷爷那一辈儿的很赏识他,那时候需要做什么工作或者传达什么精神会把他叫去咨询一下。于是村里其他人有事找他便也去村支部。据说他从不收钱,别人求他算一算生辰八字,他便捏捏手指指点一番;别人让他看个怪奇病症,他也会去瞧瞧,常常还开个药方偏方啥的。这样几十年,村支部于是成为了他的办公室,期间换了四五任村支书,每个人对他都毕恭毕敬,像一尊庙堂里的佛,方丈流水佛常在。
在我五岁的时候,黄半仙儿家的姑娘出嫁了,当时不光在我们村,十里八乡都传开了,黄半仙儿的威名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姑娘二十出头,长相出众,还是他老来得女,千万宝贝,竟然嫁了个不知哪里来的驼背。
长大以后我看了一部徐童导演的纪录片,叫《算命》。讲的是一个半盲的算命老头,带着一个傻子老婆以算命为生四处流浪的故事。他的那个傻老婆,被亲人在羊圈里十余年,终于被算命老头给带走了,又过了十余年李睿君导演拍《隐入尘烟》被人说制造苦难卖丑求奖,我心想苦难是很难制造的,因为真实的困难比人的想象力可厉害多了。
突然说这么一嘴是《算命》里有一个段落让我至今记忆深刻,老头带着傻老婆去嫖娼,傻老婆就坐在旁边的炕上,她不知丑他也不觉丑,那个环境里导演问老头,你为什么要娶她,老头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他命里该有,不问对错(大致意思)。那一瞬间我发现道德和价值是多么容易被向下拉伸并且粉碎的标准,生命也好生活也好,总能把我们从自以为是的妄大中轻松击倒,不留情面。这句话让我想到了老家的那个黄半仙儿,我想那时候他把宝贝女儿嫁给个驼子,大概是每个算命人的不问对错和命里该有吧。
说回初中的这个黄半仙,也有她的不问对错,这我是听妈妈说的。那时候市场经济已经差不多十年了,东北太庞大,超大型国企转身不仅是慢半拍,差不多慢了整个副歌。在我8岁时候学书法都是用废报纸,爸妈裁好的一片片报纸,最常看到的就是邓小平写的“市场”两个字,一直到我上了初中,“市场”两个字的威力显现了,下岗跟下饺子似的,上下学的路上,总能看到大厂的门口坐满了人,他们似乎连抗议都无精打采的,呼喊不高亢,横幅七扭八歪散落在地上,似乎来抗议只是他们重新找的另一份工作。黄半仙的老公就是其中一员。
黄半仙的老公姓廖,这是个很少见的姓氏,当年因为这个他颇有些毫无缘由的自豪,后来纤维厂宣传部来了个大学生,说你这个姓是三国里面廖化的廖,老廖的虚荣心更强了,虚心请教,这廖化在三国里面算什么人物呀,我只听过刘关张诸葛亮和曹操,为什么没听过这个廖化?大学生说廖化是小人物,蜀国无大将,廖化做先锋说的就是他,大概齐的意思就是矮子里面拔大个。老廖听了颇不满意,有种先人丢了自己家人的失落感,为此他几日睡不好,去买了盘田连元讲三国演义的磁带,一回一回地听,竟然听得入迷,忘记了廖化,渐渐有些魔怔了。
快30还没有个对象,天天听三国,没事拉着人讲三国,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家里给介绍了好几个对象,从没见第二次面,大家都避之不及。最后把要求降低,相到了黄半仙头上,黄半仙是农村户口,也没有稳定工作,靠给人打零工赚钱。按道理说,老廖家里都是大厂工人,稳定的城里人,能相到黄半仙,是属实没办法了。没想到的是两人竟然很投缘,老廖被家里人千万嘱咐,不要讲三国不要讲三国,他自己没讲倒是黄半仙不停问。黄半仙觉得老廖有趣,不像她相的其他城里人,讲的都是工龄、分房、家庭成分啥的,老廖嘴里没一句现实生活。
老廖和黄半仙结婚那天,没人知道,老廖家里不想办,觉得娶了个外地的农村媳妇儿不体面,但不办也张不开这嘴,黄半仙看出了公公婆婆的顾虑。一次约会她跟老廖说,我们就不办席了吧。老廖很惊讶,问为什么?黄半仙说她老家有讲,外嫁的媳妇不差五,你正好比我大五岁,我们不办,神仙鬼神就都不知道,咱们平平静静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老廖回家支支吾吾地和父母讲,没想到父母立马满口答应,老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想想免去了许多操办和麻烦,也不用做任何人的思想工作,倒是不错。
结婚那天,俩人去民政去登记,回到家里,老廖实在觉得冷清,说不如我抱你上去吧,楼道里没人不是,谁也看不到,黄半仙答应了,晚上一桌吃饭,有老廖的父母,带黄半仙进城的婶子,不冷不热,老廖又过意不去了,说下楼买包烟,顺便买了盒小孩玩的划炮,从小卖部到家里,划了一路,啪啪啪作响,小朋友都跟在后面捡哑炮,他心里说,算是给媳妇儿迎过门了。这两件事老廖临死都记得,说是他人生最后悔的两件事,那时候不知道媳妇儿是半仙儿,知道的话死活得听媳妇的。
老廖那时候不知道的不止是这一件事,黄半仙为何进城她从来没说过,她不说,老廖也不问。
结了婚的老廖和往常无异,大厂的工人想混日子太容易了,黄半仙儿不管他,依旧和婶子去做临时工,一个月下来挣的钱是老廖的两倍有余。老廖的工资都给黄半仙儿,但黄半仙一分不拿,每个月定期去存钱,存好回家把存折放在婆婆抽屉里,婆婆不说,心里知道这个媳妇懂事,在家里也就不挑她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