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儿也大口地喝了一口茶,苦得她眉头皱了一下,然后说:“你年轻,来这边的时间短,不知道我们这边之前的事情。贺家不是靠着福荫坐着享福的传统名门望族,贺家能够有今天,全赖列为祖宗的不懈耕耘,名声才能积累至今。包括我们当今的当家老爷日昇老爷,顶着富贵和名望出身,也没有成为声色犬马的人,都是以光宗耀祖为己任,尽自己所能延续贺家的繁盛。他很喜欢我们南方人的一句老话,你应该也经常听过,叫好仔不论爷田地。因此,他年轻的时候就非常积极进取,知道贺家朝中说话的声音小就努力考取功名,读书读到有些名望之后娶了大姊。大姊是北方四族梅兰竹菊的梅氏一门的后人,梅氏居四族之首,朝中一半的读书人的启蒙先生都出自梅氏一族,包括日昇老爷。尔后又娶了二姊,二姊是亨泰当铺利老爷的爱女,亨泰当铺全国各地都有分号,富贵之极,听说当年进门的时候,二姊带了和大姊一样多的嫁妆进来,底气十足。”说到这里,悯儿自嘲地笑了笑:“就是这么一个一心要延续贺家繁盛的老爷,当年竟然出乎意外地娶了位三太太。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平常,可大太太的家里在朝中能说得上话,二太太的家里在道上财可通神,偏偏这个三太太,呵,竟然只是应酬的时候在歌舫逢场作戏的歌女。”
雩女听到悯儿说自己的身世原来只是河畔的歌女的时候十分震惊,她重复确认到:“三太太你......您是歌女出身?”
悯儿故作生气地“啧”了一声:“你记性好差,我刚刚就说了,我和你一样,是水上人家出身。”
“都说三教九流三教九流,虽然歌女和水上人家本质上和海边可以随意践踏的泥沙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下贱之极。可好歹歌女还是给有钱人唱歌的角儿,凭着这一点点的价值尚且还可以保得住条命。水上人家自古以来都是漂流在海上,终身不得上岸。想必你家里人也告诫过你,岸上有明文律法,水上人家上岸,见者皆可死之官不究。”说到这里,悯儿痴痴地看着雩女,雩女的皮肤是富有生命力的古铜色,脸上的雀斑像是贝壳上浑然天成的纹路,耳畔被汗水浸润过又风干的发尾像一株刚捞上岸的海草,仿佛还散发着海边特有的鱼腥的味道。悯儿的眼神里透露出的是羡慕,也像是留恋,像是在看雩女,也像是透过雩女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年轻真好啊,你有十四、五了吧?我当初上岸的时候更你更年轻,岸上人常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太平盛世,我到现在也没见过老虎是什么样子。倒觉得自己像被浪活活拍上岸的生虾,你不折腾不这么跳几下肯定活不下去。”雩女听到悯儿这么说,想起了自己刚上岸时候低贱的样子,既要每天去找吃的,又怕被别人发现是水上人家而丢了性命,每天浑浑噩噩地活下去,每一次看到早上太阳升起,都会庆幸又活过了一天。但是这些庆幸是短暂的,尔后就要摒弃所有的念头,集中精神去寻找食物。这种复杂的感受,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理解不了的,雩女也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人理解。如今竟然有人可以和雩女共情,雩女顿时悲从中来,语气也不似刚刚那么倔强,缓和地问到:
“死虾死蟹,又有谁去计较有多少呢?三奶奶你既然也是水上人家,也知道上岸被人发现就没命活,为什么还是上了岸呢?”
“总得活下去啊!不是万不得已谁敢破了老祖宗的古训?我记得那年邪得很,夏天都还没到就开始刮台风落大水。一落就是好几天,不见日头不能出海打渔。全家人只能干饿着肚子睡觉,我记得我睡在船篷头的位置,那船是阿祖留给阿爸的,年久失修,连睡觉都要提心吊胆,稍微靠得用力一点船篷那块布就会掉下来,然后船篷布上积的雨水就会朝着我的头泼下来。船篷头无时无刻都是哗啦啦的下雨声,睡着是连绵的大雨,睡醒也是连绵的大雨。我和阿爸阿妈还有弟哥四个人躲在晃得吓人的船里,一天、两天、三天......足足三天没东西吃之后,阿爸说再不出海就饿死阿弟了,于是就披好蓑衣解下船缆准备出海。阿妈拦着阿爸,说风大雨大不能开大船出去。年幼还不知道忌讳的弟哥口快说了一句大风大浪出海很容易沉船,阿爸听了当时就给了弟哥一巴掌。那是阿爸第一次打弟哥,也是阿爸最后一次打弟哥。”悯儿说起自己的往事,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抽了抽鼻子,示意给雩女添茶。雩女没有推让,递了喝了一半的茶杯上去,悯儿继续给雩女添满,继续说到:
“阿爸也觉得阿妈说的话在理,在看了看船外面的雨势,又在船里面为难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开小船出去。小船是阿妈带过来的,阿妈说是外公嫁女的时候做的,阿妈结婚的时候就坐着这条小船来到阿爸的大船上,从此阿妈就像这条小船一样离开了外公家,和外公一家子再也没有联系。我还记得阿爸有一次打渔打了好多,回来吃饭的时候居然很开心地跟阿妈聊起家常,他说开嫁女船出去大鱼打不着的,但是小鱼虾米抓很多,这艘嫁女船很旺丁的。阿爸跌跌撞撞地上了那艘小船,在阿妈的担忧和弟哥的委屈中离开岸边,开进了茫茫的大海里面,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和阿妈和弟哥饿到发困,三个人迷迷糊糊在船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个巨浪扑了过来,冲到我们条船撞到了岸边,船一下子散架了。我被撞飞到了岸上,头上和手脚全是血,又痛又惊。我看了看周边没见阿妈和弟哥突然就慌了,正准备跑回散架的船上叫醒阿妈和弟哥。这时一个更大的浪扑了过来,我只能往岸上的高处走。我一边走啊一边回头望,看到浪潮一浪比一浪大,我家的那条船在被浪推得离岸越来越远,我最记得,我在岸上喘气,一直看不清船里面是什么情况,只能傻傻地在那里叫阿妈和弟哥。散架的船被一个浪推到最高的时候,我终于看清楚了......”说到这里,悯儿若有所思,皱了皱眉头不说话,将杯中剩余的浓茶一饮而尽。
“阿妈和弟哥还在睡觉,没有醒。”悯儿说罢,自己给自己的茶杯里斟满了一杯浓茶,一口喝了大半杯,将剩下的一点随手撒在了地面上,把茶杯放回盒子里。“说来也奇怪,上了岸之后雨渐渐停了下来,终于出太阳了。我本来还想着等阿爸回来,后来实在禁不住饿肚子,就在岸边一边走一边找吃的。那时候真的什么东西能进口的都吃下去了,后来......”雩女问到:“后来怎么了?”
悯儿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有些不自然,急急忙忙圆场:“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都不记得怎么样就卖进歌舫里面啦,阿妈以前说得没错,水上人家终究还是要回到水上。”悯儿说罢,从主位走了下来,坐在了雩女旁边,拍了拍雩女的肩膀:“日昇老爷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们水上人家,为了能够在岸上活下去,会做很多......很多不体面的事情,岸上的人不会理解,他们看来就是低贱下作的行径,其实我们无非也是为了活命罢了。”雩女听了这话也颇有感触,对着悯儿苦笑。
悯儿继续说到:“我以前也是和你一样,觉得自己和岸上的人是两个世界的人,从不觉得他们会明白我的心情,直到遇到了日昇老爷。日昇老爷不是和岸上其他人一样读死书认死理的,我当年和他讲出我的身世的时候,我以为他会因为我的身份,从此厌弃我。谁知日昇老爷居然教了我一个成语我现在都记得,叫做敝帚自珍。他说,且不论是大户人家,就算最贫苦的贫民家里,哪怕穷得只剩下一把扫帚,也是会惜着来用的。人也是一样,轻贱你的人必然也会被人轻贱,哪顾得那么多啊,最重要的是自己不要轻贱自己,这才是做人的立世之本。这句成语我受用至今,你的事牵扯到大官,我不是大官的生母又只是三夫人人微言轻插不上话,现下能帮上你的也就只有日昇老爷了。”听到悯儿这么说,雩女有点迟疑,支支吾吾道不出个所以然,悯儿内心有点焦急,但是也知道不可以表现在脸上,只能佯装轻松地说:
“我刚刚没在里面,但我肯定日昇老爷说过他只想解决事情这句话。我家老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你只要把事情说出来,帮他解决掉这件事,他不但不会追究你反倒会感激你。再者,你也当为了我,同是水上人家,在这座宅子里面也就日昇老爷能够护着我了,他要是有什么为难分神,难免我也会备受冷落,难道你愿意看到我们这些水上人家再次流离失所?你也不用怕大姊,大姊只是紧张大官,怕自己的儿子的清誉受损,这件事要是告诉老爷,老爷护了大官的周全,大姊就没事的了,就算她到时候想算账,我也会站出来保住你!”
雩女听完悯儿这么说,叹了一口气:“其实......”
话还没说到一半,门外就有人进来通传:“三夫人,大夫人带了好几个丫鬟和婆儿进来,说要把......要把雩女抓走!”悯儿大惊失色,站了起来:“什么?”话音刚落,只见大夫人梅氏和丫鬟梅香带着好几个丫鬟和婆儿进来,丫鬟和婆儿的手里都攥着两指粗的麻绳,怒气冲冲。大夫人梅氏朝着雩女扬了扬下巴,梅香即刻会意:
“把雩女,捆了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