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迷词藻的大哥,落笔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重视礼章的二哥,看到时又是为何选择了分毫不动。
如果说前面的所有,是说给前人,说给文人史官,那这最后几句话,是还给天下百姓,是悼文。
“要不和他们干了吧。”
焦野之上,自己涕泗横流地说出这句话,活着的人们靠拢过来,爬过来。
自此,百骑出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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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阿妈”,少年忍住喉咙的干涩,
“以后我们会吃的饱,穿的暖,会住那种永远不会漏风漏雨的房子”,
“家里会有两个大胖小子,一男一女,赶集的时候给男孩买把木剑,给女孩买个波浪鼓”,
“过年了就杀头猪,把七大姑八大姨都叫来,让他们也别空手来,都带个素的荤的菜来”,
“什么,我们现在的皇帝老子叫什么,不知道啊,我就记得国号叫什么...好像是...”,
“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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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字掷地有声。
笛声早已停歇,消散在风中。
少年弓下了身子,侧耳听若有若无的话语声。
“快快快,动作快点,上头布置下来的,快去按人头,一个个把人都叫到城门口来吃饭。”深色衣服的小官一边收拾桌椅,一边催促手边浅色衣服的小吏别愣着不动,麻溜地跑起来。
“官老爷,啊,陈爷,啊,小陈,这个我们真的可以吃吗?”粗制麻衣的老妇用好不容易搓干净的手指拉住浅色衣服的衣角,还没开始低头说话,就被一把扶住,连连求饶说不要这么称呼自己。
“吃吧,官...小陈他们心好,你多吃点,奶奶我少吃点。”孩童才听到吃这个字眼,吭哧吭哧地爬上椅子直接就是要上手吃,被老妇一手拎了起来,才不情不愿地学着用筷子夹。
少年直起了身子,目光穿透了眼前的一切,看向了更远的未来。
檐角的龙影蜷缩成一团,倏然直冲云霄。穿过云层,一条大鲤鱼跃出,化作流光万千,落在每个人的碗中。
“还愣着干嘛”,二哥走上前轻敲少年的脑袋,“开饭了。”
“嗷嗷嗷嗷嗷嗷”,少年还没回答,牛骰直接就是一个弹射起步,一把擒住门口的白晴明,眼看口子裂的更大了,也不管了,直接赤膊就是干。
“走,干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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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斜,风铃编织出夕阳的尾章,晃动的光影止步在了宫墙。
一墙之隔,便是春东。
“咳咳”,倚靠在墙边的佝偻老翁掖紧了袄子,张嘴接住了满天的雪花。
“咳咳咳咳...”伴随而来的是更剧烈的咳嗽声。
“何必呢?”雪地上深浅的脚印延伸开来,方言揣着件衣服,伸手遮挡住了老人。
“每次来看你都是这光景,春色越是烂漫,寒冬就越是难捱,况且你就算熬过去,过去的真的能重来嘛。”
老头不说话,木讷地点点头,摊开裂口和结痂交替的双手,捧着的破碗里面似乎有着三四文钱。
方言摇摇头,“你知道的,在这里我身无分文,但是我带了件有趣的东西给你”,说着掏出了怀里的衣服。
“农家的新玩意,叫什么神仙丝,说是蚕生三年,初生嚼字一颗,化茧嚼字一颗,化蝶再嚼一颗,如此才能得到蚕茧大小的丝线。用这种线穿插成衣,成品可以根据穿者的身形贴合,防寒避暑,水火不侵诸如此类的,还能激发文思。中州的那群书生都抢疯了,你知道我花...”
方言小嘴叭叭的,老头歪着脑袋,盯着衣服看,口中喃喃地重复念叨着什么。
眼瞅着没回应,方言索性也蹲了下来,给老人盖上衣服,然后也一屁股陷进雪地里。融化的雪水顺着外耳廓流下,冰冷而滚烫。
和前几次一样,他就是来陪陪老人。
毕竟那是他漫长的禁闭时光里难得的放风。更重要的是,他在老人的身上嗅到了和自己相似的孤独。
日落西斜,断肠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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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不早了。”
夜色缓缓降下,方言拍了拍衣袖,“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从那里出来了。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会让事情结束。”
老头还是没有说话。
方言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还得记得把不知道在哪的陈小粥拎出来。
太阳突然打西边升了起来。
“走水啦!”
宫墙的另一边传来了一阵骚乱。
噼里啪啦的火焰声,清脆的金铁相交声,杂夹着人声,直到一声“咯吱”。
“这么巧啊,师傅你也是翻墙过来的嘛。”陈小粥的脸蛋红扑扑的,在灶灰的涂抹下透出烤番薯的香味来。
方言的后脑勺又开始痛了:“你干了什么,能惹出这么大的动静?”
“我把宫殿烧了。”
“你把宫殿烧了...你把宫殿烧了!”
“对啊,全烧了。”陈小粥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个窝窝头,边啃边说道,“说起来真奇怪啊,我记得自己不是和师傅你在赶去暮州的路上嘛,莫名其妙就是一阵眩晕,接着就在一个矮屋里面清醒过来。我本来不打算挪窝的,反正师傅肯定会找到我的。结果没想到后来进来了几个人,在里头搞饭吃,外头也来了不少人,说啥我没听清,什么‘娘的爹的’。
我就搁灶台下面,上面框框做,我在下面框框偷。偷着偷着没动静了,我寻思着还没吃饱,就探出去看看。你猜怎么着,矮屋变大房了,再到外面一看,密密麻麻全是宫殿,那琉璃,那雕花,师傅你是没看到了,唔...师傅这窝窝头味道还真不错,你要不要来一个?”
“不吃。然后呢,”
“我小叔说过啊,勤俭的皇帝不一定是好皇帝,但是奢靡的肯定是狗皇帝,我就心一横,全烧了得了。师傅你真不吃啊,那我全吃了嗷。”说着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个窝窝头。
似乎是注意到了方言脸上的表情,陈小粥继续说:“师傅你别怕,这种事情我有经验的,他们跑不过我,等我吃饱了,待会扛着你走。”
方言开始明白为什么老人不喜欢说话了。
不爱说话的老人却在这时候有了动作,他把碗递向了小粥。
见到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小粥微微一愣:“你...你等一下,我刚吃完,但是我出门的时候三叔给我塞了很多钱,怎么...怎么找不到?”
小粥要急哭了,方言刚想开口说明情况,他讨要的可不是什么世俗金钱。
一文钱从她的袖子处滑落,精准落入了碗中。
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消失,破碗开裂,里头的铜钱化作金光四散飞去,其中一道钻入了陈小粥的身体里。
老人抬起头,天幕在消融,勉强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向远方走去。
方言怔在原地,半晌,只憋出来一句话。
“要变天了。”